呂大渝,她被趙忠祥宣布為現行反革命

呂大渝

文:徐敏

她天生麗質,讀小學時便常被挑選出來,在外事活動中向政府首腦敬獻鮮花。她10歲時拍攝的電影《祖國的花朵》,其插曲《讓我們蕩起雙槳》被傳唱至今。17歲時,她因獨特的氣質和姣美的容顏,與趙忠祥一道,被中央電視臺挑選為我國第一代電視播音員

呂大渝

呂大渝

她叫呂大渝。渝是重慶的簡稱,也是她的出生地。她家兄弟姐妹六人,名字都是在出生地的前面加個「大」字。

她被挑選為播音員時,正處於高考階段。早年,為了保證高考的生源和質量,高教部規定不能在高中畢業生參加高考前招工。輪到電視臺初創,周恩來以「特殊工種」為由,特批給了電視臺兩個名額,使電視臺可以在北京的中學生中挑選電視播音員。電視臺為此跑遍了北京市近百所中學,面試了一千多個高中生,最終歷經四個月的甄選,才完成了尋找電視播音員的工作。

一開始,選拔工作是在祕密狀態下進行的。那天呂大渝和十二中七八個女生被叫到電視臺播音室。一個帶耳機的胖姑娘,讓大家輪流在鏡頭前隨便說幾句話並且回答問題,還要朗誦一段詩文,然後再向左轉、向右轉。

呂大渝站在鏡頭前時,有點心不在焉。她想,不是讓我們來參觀電視臺的嗎?怎麼幹上這個了?她是領隊,她覺得自己該問問。所以,輪到她隨便說幾句的時候,她就問了:「不是讓我們來參觀電視臺的嗎?怎麼幹上這個了?」沒有人回答她的提問。接下來該朗誦點甚麼了,她就念了首唐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當每個人都這麼做完一遍後,就讓大家回家了。

過了不久,教導處的老師讓呂大渝再去一趟電視臺。第二次去電視臺的時間是在晚上,因為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呂大渝輕車熟路就抵達電視臺了。和上次一樣,呂大渝又在鏡頭前說了、念了,再向左轉、向右轉。

呂大渝後來才明白,那是讓局領導作最後定奪的舉措。那天晚上,領導們都在二樓通過導演間的監視器審查她。直到梅益局長拍板,呂大渝對自己未來的命運,仍渾然不知。

回學校後,呂大渝仍按部就班地投入到緊張的總複習之中。直到有一天,學校領導找呂大渝談話,參觀電視臺的謎底才終於揭曉。對於一直夢想報考電影學院的呂大渝來說,最初是不免有著猶豫的。但她最後還是服從了祖國的需要。

中學階段,呂大渝因「不靠攏組織」、「不匯報思想」的缺點,一直不能入團。在她已經對入團失去信心,不再爭取的時候,她將服從祖國需要去電視臺當播音員的消息剛一傳開,她就讀班級的團支部書記聞嘉謨,就迅即啓動了安排她突擊入團的程序。很快,呂大渝便加入共青團,半個月後,就佩戴著團徽去電視臺報到了。

這一年,她16歲。時間是1960年6月20日。

不久,北京廣播學院首屆播音班開學,呂大渝作為調幹生,被送往廣播學院學習。因為屬於帶薪學員,每月可以拿到二十七元五角的工資。1961年春天,呂大渝結束了廣播學院的學習,重返電視臺,真正開始了電視播音員的生涯。


當時,整個電視臺就三個播音員:沈力、趙忠祥和呂大渝;沈力28歲,趙忠祥19歲,呂大渝17歲。三個人負責播出全臺的新聞、文藝、國際、專題、少兒等各類節目。開初的五、六年間,三個人的合作非常默契,從未發生過任何矛盾。那時候,大家都沒有一個完整的節假日,彼此因為私事而互相替班的事情時有發生,大家都不計較,只以工作為重,每個人的心地都是那樣單純、透明。

由於年齡和個性的原因,在播音組裡,呂大渝和趙忠祥相處得比較隨意。趙忠祥家住在北京火車站旁邊的一條胡同裡,呂大渝曾跟他去過一次。趙忠祥的母親在北京租賃公司工作,是個很端莊、很有風度的老人。

文革前的幾年,電視臺鑽研業務的氣氛很濃厚。在孟啓予臺長的倡導下辦起了英文班,呂大渝和趙忠祥都報了名,跟著國際組的陳維熙學習英文。電視大學中文系開課的時候,兩人也利用近水摟臺之便,直接坐在演播室裡聽課。兩人還經人介紹,師從中國歌劇舞劇院的王嘉祥老師學習練聲,上課地點在北海公園少年水電站旁邊。

前後整整三年時間,呂大渝和趙忠祥不管晚上值班睡得多晚,第二天早上五點,都會準時在19路公共汽車站集合,乘坐頭班車,一起趕到北海公園練聲。無論春夏秋冬、還是雨雪風霜,兩人從來沒有間斷過。

然而,一場文革,卻使原本友好親切的關系,遭到重創。

運動一開始,呂大渝便深感震驚。那天她乘車路過王府井,看見紅衞兵正在砸「同升和」鞋鋪的招牌。到了西單,只見滿街的紅衞兵追著行人剪長辮子和細褲腿,嚇得她逃回宿舍,躺在牀上半天仍然驚魂不定。當天晚上,紅衞兵又在她住的廣播局新302宿舍的院子裡挑燈夜戰,批鬥一群據說是地主和地主婆的老頭老太太,把他們打得鬼哭狼嚎。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平日風度翩翩的女臺長孟啓予面色陰沉,被人剃了陰陽頭,只好戴了一頂藍布帽子前來上班。再後來批鬥走資派,各種低頭、彎腰、掛牌子、坐「噴氣式」的場景,無不使呂大渝膽戰心驚。

本性善良的呂大渝,看不慣這些摧殘人性、羞辱人格的做法,便選擇了站到溫和派的一邊。當時,中央廣播事業局八大部門分成了兩派。造反派叫毛澤東思想戰鬥團,簡稱「戰鬥團」;保守派叫「兵團」,被稱為「老保」。文藝播出部的保守派成立了兵團下屬的「過大江戰鬥隊」,呂大渝屬於「過大江」的成員。

很快,廣播局的大權就被「戰鬥團」奪走了。趙忠祥是戰鬥團的造反派,奪權後擔任了文藝播出部的「勤務員」,相當於播出部主任。中央文革小組明確表態支持戰鬥團,三天兩頭有指示,還派人參加他們的大會,為戰鬥團鼓勁撐腰。

沒有上面支持撐腰的兵團保守派,也號稱堅持真理,不甘示弱,兩派鬥爭格外激烈。呂大渝所在的「過大江」,在電視臺地下室收拾了一間屋子做大本營。在那兒,胸無城府的呂大渝會常常公開議論,將矛頭直指到處煽風點火的江×、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

這一天,江×、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四個人,又來到廣播局參加「戰鬥團」在廣播劇場舉行的大會,他們規定呂大渝所在的「兵團」成員一律不得入內。呂大渝一氣之下,抄起一只筆就寫了個條子,大意是:你作為毛的夫人,應該註意影嚮,要遵照偉大領袖的教導,調查研究,不要「下車伊始就哇啦哇啦亂發議論。這段話就寫在廣播局的紅條稿紙上。

結果,「戰鬥團」的守門人連條子也不許呂大渝遞進去。也幸好沒遞進去,否則那張條子落到江的手裡,呂大渝不死也要脫層皮。

條子沒能送進會場,呂大渝一氣之下,順手就把字條扔進了花籃裡。

半年後,轉眼到了一九六八年初夏。有一天,趙忠祥在電視臺前廳召開文藝播出部全體大會,呂大渝像往常一樣拿著手工編織的毛線去開會。剛一坐下,就聽到趙忠祥一聲大吼:「呂大渝,站起來!」嚇得呂大渝一哆嗦。接著,趙忠祥遞給呂大渝一張紙,命令說:「念!」呂大渝認出字條上的字跡,是美工組一位張姓同事的字體,內容是半年前她寫過的那個條子。

揭發者是同寢室的室友,這個人當時的身份是電視臺的放映員。呂大渝半年前寫的那張字條雖然早已扔掉,但字跡卻清清楚楚地印在了下面的稿紙上,告密者就把痕跡猶在的白紙交給了趙忠祥。

告密者因此受到了表揚,她原本也是「過大江戰鬥隊」的隊員,與呂大渝是同屬一派的戰友,但因為她揭發了呂大渝,趙忠祥表揚她能「反戈一擊」,將她吸收到自己的「戰鬥團」作為「依靠力量」,後來還讓她入了黨。

相反,呂大渝卻被趙忠祥宣布為「現行反革命」。作為前奏,廣播局西小院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襲來,然後序幕拉開,在廣播劇場舉行專場批鬥大會。登臺發言者個個慷慨激昂,宣稱「誰炮打中央文革誰就是反革命」,於是「打倒呂大渝」的口號,就成了憤怒聲討罪行後的標配。此後,每當批鬥廣播局和電視臺的「走資派」,就會把呂大渝叫上臺去陪鬥。走資派都是些老家夥,只有24歲的呂大渝是個年輕小姑娘,形成的風景很奇特。

隨著批鬥的深入,有的「過大江」成員迫於壓力,也站出來揭發呂大渝的反動言論,性質升級,呂大渝因此被內定為最具危險性的反革命。

這一來,呂大渝連電臺播音員也做不成了。她被勒令停職,關進了電視臺的「牛棚」。每天早上,呂大渝的任務就是洗廁所、掃院子,然後和電視臺的走資派、地富反壞右一道,寫反省材料交待自己的「反動思想」。

除了精神上摧殘,還有身體折磨。三秋時節,電視臺下鄉支農,去懷柔幫助秋收,會把呂大渝安排和男壯勞力幹一樣的農活。下雨後,地裡的大捆秫秸又濕又重,就連二十多歲的大個子複員兵都扛得齜牙咧嘴,卻要求呂大渝必須和他們扛得一樣多。

彎腰刨高粱茬子是很苦的農活,別人可以和上樹摘梨的工種輪換,卻硬要呂大渝刨了整整三秋的高粱茬子,幹到連腰都直不起來的時候,只好趴在地上接著刨。呂大渝從此落下了腰肌勞損的病根,連掃地、切菜、站著打電話都不能持久。

這樣的苦難日子,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是盡頭。在陰冷、灰暗的日子裡,呂大渝也曾經有過輕生的念頭。有一天,呂大渝騎車回家,在新街口被一個戴眼鏡的男士攔下。這個人身材瘦高,戴一副眼鏡,書卷氣十足。印象中,他是廣播局對外部的編播人員,好像和趙忠祥都是造反派「戰鬥團」的成員,呂大渝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顯然是刻意在那裡等著呂大渝的。他對呂大渝說,不要看人們在大會上都呼喊打倒你的口號,其實大家心裡是有分辨的。他說只要耐心等待,事情總會過去的。他還囑咐呂大渝千萬不要想不開,他強調說,那樣就永遠說不清楚了。

像這樣私下關心和鼓勵呂大渝的同事和朋友,讓她終身難忘。

等到工宣隊和軍宣隊進駐電視臺以後,給呂大渝「落實政策」,她的處境才好了一些,重新被允許參加一般的播音工作,只播那些不重要的小節目,仍屬於控制使用的對象。

政治鬥爭,向來變幻莫測,正如《紅樓夢》說的那樣:「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1971年,文革早期奪權、掌權的趙忠祥,後來也成了「階下囚」,被關押起來。

有一天,呂大渝突然被黨小組長叫到電視臺前廳問話。兩人過去都是保守派「過大江」戰鬥隊的成員,關系不錯,所以問話時,一臉的和顏悅色。他說,趙忠祥有天在電視臺前廳攻擊了周總理,呂大渝當時在場,他希望呂大渝揭發檢舉趙忠祥反對周總理的罪行。

呂大渝對那位小組長說:「這不是事實,完全是無中生有。」

小組長說:「當時大段也在場。」大段是廣播學院畢業的攝像師。

呂大渝反問說:「那你怎麼不去讓大段揭發?」

小組長提醒說:「你好好想想,趙忠祥當初是怎麼整你的?」

呂大渝急了:「那也不能因為他整過我,我就造謠呀!」

小組長沒想到呂大渝會替趙忠祥說話,頓時翻了臉:「你這是站在甚麼立場上?」

呂大渝急得跟他拍了桌子:「實事求是的立場。你敢把大段找來,咱們三家對質嗎?告訴你!我不是黨員,黨紀管不著我,但我是公民,如果真有那麼回事,我可以受國法處置。」

呂大渝火冒三丈,扔下那位小組長,連門都沒敲,就闖進緊挨著女廁所的黨支部辦公室大喊:「管不管你們的×××了?有他這麼說話的嗎?」一屋裡坐著七八個頭頭,正在開會。呂大渝把事情經過嚷完以後,也不等他們表態,就摔門扭頭走了。

呂大渝這種不管不顧的暴脾氣,擱在趙忠祥掌權時,料不定會闖下甚麼大禍。幸好當時文藝播出部掌權的又換成了保守派的「過大江」,這些人過去和呂大渝是一派的,所以後來再沒人對她提及此事,也沒人再來找她揭發趙忠祥了。

這一切,在後來那四個人倒臺後,都結束了,社會又基本回到了正常狀態。1996年「文革」三十年之際,海內外華人以及報刊、雜志紛紛溫故知新,推出了關於文革的記事和回憶,為的是記住歷史,珍惜今天。那年春天,英國《天下華人》雜志的總編輯吳真諦,向呂大渝問起文革年間趙忠祥把她打成「反革命」的情況,希望她能寫成一篇回憶。

這觸動呂大渝打開了回憶的閘門。她當時有過反思,她問自己:假如當年那張紙條是別人寫的而被我拿到了,我會不會拿它賣友求榮?答案是:我不會。

呂大渝進一步的反思是:假如自己當年是個造反派,也奪了權,成了相當於文藝播出部主任的人物,有人交來趙忠祥寫的一張對江青不恭的紙條,自己會不會也把趙忠祥打成「反革命」?呂大渝坦誠地剖析自己:「我想我是會的。」但捫心自問,呂大渝說:「假如不得不把趙忠祥打成反革命,我會心慈手軟,我會有所顧忌。在不予人口實的前提下,我會網開一面,對他多加關照。畢竟我們在中國社會尚且正常的年代裡,在中國電視事業初創的歲月中,曾並肩走過一段充滿朝氣的時光。」

從後來小組長要呂大渝公報私仇、誣陷趙忠祥被她斷然拒絕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呂大渝是能秉持良知、堅守道德底線的,她「從來沒有為了保全自己而亂咬過任何人,哪怕是整過自己的人」。

1987年7月31日,在協助完成了首屆中國青少年航天飛機科學實驗活動頒獎大會後,呂大渝離開了中國,離開了她生活了35年的北京。行前,電視臺一位領導托人捎話說:「告訴大渝,此去就不要再回來了。她的個性不適合在中國生活。」

然而,即便走得再遠,哪怕天涯海角,那早已融入她生命中的故園情,今生今世是忘不掉了。故而有了機會,她總要回來走走。

1996年初夏,移民美國的呂大渝又一次回國,在中央電視臺電梯門口,巧遇和倪萍在一起的趙忠祥,兩人只是一般性地打了個招呼就擦肩而過了。

其實,兩人是應該有話可說的。畢竟,文革中的那場恩怨,終歸需要面對,需要一個良知的回歸,一個真誠的道歉,一個發自內心的懺悔。

然而直到趙忠祥死,兩人之間也沒等來這場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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