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歡
某軍旅題材電視劇的署名編劇之一是制片人的愛犬——對這個讓很多人瞠目結舌的爆料,編劇於越並沒有感到震驚。從業三年,她聽過太多類似的故事:很多作品的署名編劇都不是編劇,可能是制片人、導演、演員的親戚,也可能是平臺方「某個有權力的人物」。
編劇們經常用「處境卑微」「食物鏈末端」等說法自我調侃。但即使這樣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圈子,也在面臨大數據和算法的闖入。一家叫海馬輕帆的公司稱,通過自研的NLP深度學習算法和AI語義分析,不僅能實現劇本評估,還能將5000字以內的小說文本轉化為側重視聽語言、採用標準格式的劇本文本。
目前,小說轉劇本功能主要應用在短視頻創作中。海馬公司提到的例子是快手短劇《契約夫婦離婚吧》,但快手短視頻業務的相關負責人婉拒了《貴圈》的採訪。

利用小說轉劇本功能創作的短劇《契約夫婦離婚吧》,單集播放量高達1977萬
在多位影視編劇、導演眼中,劇本創作遠不止寫作那麼簡單,更涉及到複雜的行業規則和多方博弈。 「AI寫劇本」無論從寫作能力還是人情世故上來說,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一
開發AI智能創作工具的人叫劉笑逸。在開創海馬輕帆之前,她是一名編劇。
11年的編劇生涯裡,每次遇到不熟悉的題材,她都要花費大量時間查閱資料。她想象著,要是有個智能機器人把資料全部找到就好了。這種想法還會出現在創作非重場戲時,比如竹林打鬥的橋段,總希望Word能「自己生成一個」;或者寫表白戲又想不出精巧的橋段時,就期盼著有智能機器人提供100場表白的戲,編劇只需在這基礎上「做變形」,這樣就可以把精力放在劇情構思和人物打磨上了。
2016年,她嘗試把這個設想落地,成立公司主攻智能寫作和劇本評估。 「寫作是有『套路』的。」劉笑逸對《貴圈》說,這意味著,創作的方法論和邏輯可以被數據結構化。打開海馬輕帆智能創作系統智能寫作頁面,點擊新建項目,輸入項目名稱,用戶就可以選擇不同的劇本類型:院線電影劇本、網路電影劇本、劇集劇本、短視頻腳本。除去基本的編輯器功能之外,每個類型都有一套創作糢板,能夠規範寫作格式。這套系統還設計了小說轉劇本、一鍵場次導航、角色識別、輔助取名等功能。
每當被問到劇本可否被標準化、糢型化的問題時,劉笑逸總是回答:「劇本創作是技巧大於靈感的,是在一定時長內講一個故事,它是有邊框的。現在我告訴你邊框在這,裡面怎麼去寫是你的事。我們只提供基礎,不設定上限,上限才是編劇要發揮的地方。」
同一套NLP算法也用於支撐劇本評估。據劉笑逸介紹,電影《你好,李煥英》《拆彈專家2》《流浪地球》《誤殺》,劇集《冰糖燉雪梨》《在遠方》,網路電影《大蛇》《法醫宋慈》等都使用過劇本智能評估服務。用戶將劇本上傳後,AI在1分鐘之內就會生成「體檢報告」。
《唐人街探案》第一稿劇本得了84分,評級A-,屬於值得開發的項目。算法比對,劇本重要場次共計38場,占比27.3%,低於35%的合格標準;高沖突情節平均分布在劇本的前、中、後部,「符合電影劇本創作規律」;劇情軌跡顯示為持續下降型,不匹配「劇情」題材類型。

2015年上映的《唐人街探案》獲得第73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威尼斯日」特別推薦和展映,中國內地票房超8.23億
劉笑逸解釋,AI評估的是劇本的硬傷,「比如電影開場7分鐘必須有一個事件,AI能告訴你,這裡缺了一個事件。但是,這個事是爆炸還是求婚,AI不知道。」
二
AI目前沒有辦法替代編劇,「否則它就跟人類平起平坐了。在藝術創作領域,人的智慧和創意恐怕是我們有生之年都無法被替代的。我們做這個,我都知道AI幹不過我。」劉笑逸坦陳,AI在目前階段不是萬能的,但也不能小看它,使用得當就可以成為編劇很好的助手。
編劇林奇曾經用過劉笑逸公司的劇本評估服務,「當時寫一個電視劇劇本,只有前3集,好奇試了一下,結果評分還挺高。」看到反饋結果,林奇覺得,AI劇本評估依照的似乎還是「布萊克·斯奈德節拍表」,比如「幾場戲之後應該有一個甚麼東西,你有沒有?有沒有高潮、起承轉合?」
大部分商業電影的內容創作,都會遵循布萊克·斯奈德節拍表——它把故事分為三幕、15個環節。對編劇而言,這只是一個工具,幫助他們在商業架構下,合理編排情節,「起到一個尺子的作用。」
廣泛應用於好萊塢商業電影創作的布萊克·斯奈德節拍表,是AI評估劇本的依照
「但很多時候,15個環節可以像魔方一樣隨時變化,不一定第二個環節就得是主題呈現。」林奇說,有經驗的編劇或者文學編審,只要看前面十幾場戲,就能判斷一個劇本的好壞;而AI未必能像人一樣靈活,「它可能會按照一種公式去嚴格執行。」
於越向《貴圈》介紹,幾大視頻平臺的S+級影視項目,不少都是按照節拍糢型評出來的。有些剛畢業的文學編審,也是將好萊塢劇本書裡的條條框框作為評審依據,要求情節密集,還會「列一個表格去評估你的人物夠不夠豐富、題材夠不夠新穎……最後評下來的S+,人物既不豐富,題材也不新穎。」
況且當下娛樂行業的現實處境是,劇本再好,不請一線明星也評不了S+。 「像前段時間的『小仵作』,沒有明星就只能評到B級,但它比(有些)S+好看多了。」於越說。
古裝懸疑劇《禦賜小仵作》沒有一線明星參演,卻憑精彩的劇情成為高口碑爆款
至於「情節密集」這種評價,她表示,甲方要求有多密集,編劇就可以寫多密集。 「但是,如果不去考量一個情節精不精彩,只評估有沒有或者有多少,這種密集的垃圾情節有甚麼用呢?」
林奇剛剛寫完一個電影劇本,講的是某地退休公安的英雄事跡。制片人、投資人、演員看完劇本都說好,但還是「必須要符合主管部門的審核意見」。
「編劇沒有話語權。」於越總結,一個劇本在投拍前要經過無數遍評審,劇方評審、資方評審,資方老板、資方老板助理、資方所有人,最後投拍了還有導演、副導演、每一個演員和演員助理,「任何人都可以決定一個情節,唯獨編劇不可以。」
她遇到過演員因為想出風頭,要求改劇本的情況。還有更複雜的,那是一個傳統二爭一的糢式——男一、男二和一個女主的故事。劇本創作初期,編劇團隊「不想讓男二為女主付出太多,女主又沒辦法回應他」。但資方要求兩條感情線都甜,不僅要男二為女主付出一切,還要「親親抱抱」。結果,「中間某個階段,所有編劇拼命加這條線,心力交瘁。」
沒過多久,一部類似的劇播出後,女主被罵得很兇,於是資方讓編劇把故事改了回來。開機前一兩個月,平臺方又追加需求,要加上男一和男二的感情線,「不停讓他們賣腐,說一些曖昧的話。」於越清晰記得,當時女主看完劇本,覺得自己的角色像「同妻」,提出要改。導演才同意把這條線改掉,「最後我們改回了之前的東西。」
她告訴《貴圈》,以前是導演要求改劇本,現在劇本的決定權很大一部分掌握在明星手裡——明星的檔期決定他的戲份,寫多了就要刪;明星的咖位也決定他的戲份,寫少了就要加。 「有的明星怕曬,寫了外景也不能拍;有的明星不想動,那就不能有打戲。」
「觀眾總是罵『加戲咖』。有些時候,他們是無辜的。」於越拿某部懸疑網劇舉例,「當時男女主演都只給了幾場戲的檔期,劇本裡寫好的情節只能刪掉,再填別的戲份進來。」
同行告訴她,有些劇方想從平臺多弄點錢,就把30集的劇本擴充到40集。但主角的片酬和檔期已經定好了,多拍1分鐘成本就會增加。 「他們就會找幾個編劇來,專門水一條線,再找個便宜的配角演,結果那個配角就被罵得很慘。」
這些日子,林奇每天都要和當地主管部門的領導討論劇本,「他們說哪個地方不行,那就得改。這麼眾口難調的工作,AI怎麼可能完成呢?它只不過是按公式去評判你而已。」
三
劉笑逸說,海馬最新上線的「小說轉劇本」功能,與短視頻「特別契合」。開發階段,她和團隊用算法分析了上千集快手短劇,發現大部分內容就是將「爽文」視頻化。 「這件事AI完全可以做到。」她解釋其中的原理,「AI會把一些上帝視角、心理描寫刪減、轉換成影視化語言。短劇一集2分鐘,短平快,只要小說文本完成度高,適合影視化,AI轉化跟一個編劇在那改,真的沒有甚麼差距。」劉笑逸認為,在這方面,人類不會比AI改得更好,「因為可發揮的空間是有限的。」
於越有個朋友專門寫短視頻劇本,「他每天早上去公司開會,把最近流行的短劇全部拉出來看一下,去糢仿1個、10個、100個,然後趕緊投拍。比如婆媳吵架,直接寫一個分鏡,你說甚麼我說甚麼,順手寫下來,5分鐘就完事了。」
對於商業劇本的創作,林奇有一套自己的心得和方法。他暫時不相信AI可以通過公式掌握其中的門道。 「這個行業最大的價值,不是人的價值嗎?編劇最重要的是思考。」劉笑逸也認為,AI在現階段最大的價值,是成為編劇的輔助工具。
導演陳思最近在做幾個短片項目,每次寫完故事梗概,都會將文本上傳到海馬的網站上,一鍵生成完整腳本。
他也嘗試過劇本評估,「人物互動、命運轉折那些分析,可以起到輔助作用。」比如AI評估結果,會詳細列出劇本裡的人物互動關系,包括出場時間是不是合理,每場戲裡面的互動有多少。一旦AI提示,劇本裡的1號人物和2號人物互動非常稀疏,他就會進行相應的調整。
▲ 劇本評估系統整理了《唐人街探案》的人物關系圖,系統可根據人物互動的情節設定和合理性,提醒創作者調整劇情
「但是牽扯到劇情分布,哪段劇情重要,哪段劇情不重要,我覺得對目前的AI來講難度還是大了一點。」陳思向《貴圈》舉例稱,有時候AI理解的重要場次,在他看來並不重要,「反而有一些是我認為重要的場次,AI覺得不重要。」
陳思說,有朋友寫過一個文藝片劇本,AI只打了60分,「但專業評審很喜歡」。他轉念一想,就算AI打了85分又能怎樣呢,「最終還是要觀眾來判斷。」
来源 贵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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