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廁所無關的愛情

文 :李讓眉

歷史小說《鳳尾香羅》中有段極體己的杜撰很是可愛。高陽筆下,李商隱與妻妹拉雜閒話,曾論及一首寫如廁的七律。義山雖自嘲無聊,言談間卻仍不免不厭其煩,釋典論句,求一與語者之熱望,躍躍可見——小說家言自不可全信為真,然如此詮詩一節是高陽創見,亦可備為一解。

書中所提之詩即為《藥轉》:

鬱金堂北畫樓東,換骨神方上藥通。
露氣暗連青桂苑,風聲偏獵紫蘭叢。
長籌未必輸孫皓,香棗何勞問石崇。
憶事懷人兼得句,翠衾歸臥繡簾中。

李商隱曾圖以道舉一徑入仕,故曾紮紮實實學過道家諸多經典。他善作黃籙齋文,故而製詩亦常雜道典——取材既倍於他人,詩相隱晦自則不免。義山無題多以典成相,雖無質而有托,事固難覓,情仍宛然,故而千載猶傳,擁躉甚眾,然此《藥轉》之晦卻尤異他作。

此詩事固不真,情亦如隔山狀海,不及切膚,雲裡霧裡,令人覽之不明,棄之不忍。

詩法而言,《藥轉》無多可敘。

全詩畫面切轉一近無理:言鬱金堂、畫樓者,人間宅第也;言青桂苑、紫蘭叢者,神仙府居也;長籌香棗二典,喻廁上也,翠衾繡簾二物,托床笫也——四聯四地,以換骨神方為一變,憶事懷人復一變,餘相則渾無關聯,直貼碎成匹,不成段落。

以句法論,中二聯則更覺板拙:兩組出對,頷聯繫於第四字,頸聯繫於第五字,然均是倚虛字助託中腰,接連前後名物,不稍加展動變幻——故而之於駢散雙能的李商隱,這首詩只能勉算中規中矩之作,並不多見高妙。

而世人對此詩,卻付出了遠超其所當有的關注。就中原因,主要在於其主題。

李商隱之詩往往不肯言明所託,又因晚年結集時編訂倉促,遂於涉情事者,多託名無題——更有類《碧城》、《為有》、《錦瑟》等以詩前二字名之者,雖有題亦無所指,後人也便樂得乘著尊重作者的筏子不求甚解了。

但尷尬的是,《藥轉》雖亦用意空渺,不知所向,卻偏偏是有題目的。以此有題,學者便不能假遁,當須以題會詩,見鏡中真意。

為此詩題中二字所指實在難明,後人猜想遂無拘束,聯翩紛起:有人結合李商隱學道玉陽時與女道士宋華陽的戀情,推斷「 藥轉 」二字意指用藥墮胎,稱二人情熱,至於珠胎暗結,為免人口舌,女道士不得不於夜園廁中服藥自理,而詩末歸臥繡簾,即詩人想像宋華陽事後還返香閨,悵然動憶,遂成此詩。

斯論之香艷大膽,實出文本甚遠,自然便又有人解辯為無稽。於是他們結合頸聯廁中之典,謂李商隱有便秘之疾,用藥後得以緩解,遂成詩自賀。此解雖稍落實地,不為無稽,卻又難免落一無聊——前高陽在小說中托李商隱之口自嘲,即在乎此。

而作為小說家,高陽對如廁之論又加豐富:他認為李商隱所言,實乃洛陽崇讓宅中的一段典故,更結合多詩,臆繪出宅中地圖,並指出李商隱專程繞去「 鬱金堂北畫樓東 」如廁,另有隱情。幾經推索,高陽言稱李商隱當是與其妻妹有一段私情,故而假借如廁,專程繞往其閨房前去相會,此詩所言,便是此段掌故——然人所周知,李商隱婚後​​與妻子情愛甚篤,至死不渝,故而這段附會作演義固難指摘,作詩解便不免太覺輕薄牽強了。

偏偏這首詩裡存映著義山大量《無題》的影子,倘解不通透,或要帶累許多名作一同走入如此不堪的境地,故而我決意要將它看明白——《藥轉》既曾難倒多代學者,我亦無信心直面破之,但解詩總有曲法,光源既刺目不真,便不妨從影子向回推辨。從他詩回證,或得意外發現,也未可知。

《藥轉》開篇的「 鬱金堂北畫樓東 」,便很易令人想到「 畫樓西畔桂堂東 」——與畫樓同列,則《無題》中的「 桂堂 」似不當輕易放過。

實則我少年時初看「 畫樓西畔桂堂東 」時,心中是有疑惑的:前堂后寢,畫樓位於「 鬱金堂北 」自然順理成章,然「 桂堂 」位於畫樓西畔,則不符合建築章法。

畫樓、桂堂、鬱金堂,甚至莫愁堂這些地名如有確指(當然後二者明顯有以典命名的痕跡,但堂之稱謂總避不了),則不難想見此宅隔斷分明,據地闊大。自幾篇《無題》參看,作者在其中穿行坐臥,頗為自由,則自不是在僦居之所,而更類乎自家宅院——李商隱曾經舉家居住的城市,除老家外則只有長安或洛陽,而唐代於建築規制管控本極嚴格,都城之中,當然更絕不可能容許東樓西堂,混亂並置。

為此一念,我便稍起懷疑:這位置錯亂的桂堂,是否真的是一座建築——閱唐人詩集不難見,無論是羅隱的「 桂堂縱道探龍頷,蘭省何曾駐鶴心 」,翁承讚的「 荊璞獻多還得售,桂堂恩在敢輕回 」,更或許渾的「 桂堂同日盛,芸閣間年榮 」,都清晰地指明了「 桂堂 」慣取的寓意:登科折桂之第。秋闈恰值桂花盛時,故舉子們稱高中為折桂,因晉《安天論》即有「 俗傳月中仙人桂樹 」之論,於是唐時月亮漸與折桂一說融合,登科之所也便移到了蟾宮中,自而桂堂、桂殿也漸都生出月宮之意。如李德裕有歌「 仙女侍,董雙成。桂殿夜涼吹玉笙。曲終卻從仙宮去,萬戶千門空月明 」(此調以歌遂得《桂殿秋》名),更及宋時,蘇軾便以「 桂堂仙 」喻月中仙女了。

我遂想,倘「 桂堂 」作月宮解,卻與李商隱許多詩歌可互為索證——自贈宋華陽的「 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 」不難見,義山修道詩中,月宮本是其寫喻相思之所極關要的意象。

「 月姊曾逢下彩蟾,傾城消息隔重簾 」(《楚宮》,一名《天水閒話舊事》),蟾宮是他望而不得的禁苑——而結合此詩末句「 王昌且在牆東住,未必金堂得免嫌 」,我們便不得不回頭對《藥轉》的「 鬱金堂 」有所警覺了。

蕭衍《河中之水歌》廣為唐人所引,寫一個很能幹的、名叫莫愁的美麗少女,嫁人、生子,享盡人間的富貴,而及至篇末,卻又以一句「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將前般綺麗全部掃平,其中便有「 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 」的句子,帶引出唐人「 盧家少婦鬱金堂 」的生髮。知此一節,自《天水閒話舊事》回拆《無題》與《藥轉》,則不難見得,「 王昌且在牆東住,未必金堂得免嫌 」,或正是「 鬱金堂北畫樓東 」之射語了。

幾個地名原非虛設。鬱金堂北,盧家后寢也,畫樓東,牆東王昌也——若安而有憾,可望而終不可即,此是《藥轉》開篇方位的立意。而《無題》看似方向相左的「 畫樓西畔桂堂東 」,我們則能在《藥轉》的第三句找到回影:「 露氣暗連青桂苑 」。

李白有詩「 青桂隱遙月,綠楓鳴愁猿 」:青桂與月關聯更為近切,以苑加之,則更不免能令人牽想起「 誰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之「 苑 」了(此詩由來於另一《無題》,這也或益可證明,「 桂堂 」與「 青桂苑 」,或本便是蟾宮的另寫)——義山《無題》有「 月露誰教桂葉香 」,露與月、桂,數首詩意像打為一片,便又可為旁證。

露水,本便是道教求飛升不可或缺的藥媒。漢武帝昔「 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仙人掌,以承露,和玉屑飲之,雲可以長生 」,李賀在《金銅仙人辭漢歌》中,亦曾老實不客氣地加以貶損:「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

飲露通仙而步月,本是道教修仙之人極樸素的虔誠。而有了藥媒的預設,則自人間「 鬱金堂北畫樓東 」走向天上「 露氣暗連青桂苑 」,就中關節,自然便在題目《藥轉》,亦即所謂每被誤解為用以墮胎助瀉的「 換骨神方 」了。

何謂換骨神方,實則並不需妄加猜想,只自義山素來好覽之書中去尋便是。 《漢武帝內傳》中西王母傳授飛升之藥時曾言:「 一年易氣,二年易血,三年易脈,四年易肉,五年易髓,六年易筋,七年易骨,八年易發,九年易形。形易則変化,変化則道成,道成則位為仙 」,此為上藥,這便是「 換骨神方上藥通 」的來處。

文後又言「 氣者,水也,無所不成,至柔之物,通致神精矣 」——這自然便是「 露氣 」的本相。除此外,武帝內傳中更有豐富的細節,如東方朔告武帝言王母信使王子登是「 紫蘭宮玉女,常傳使命,往來扶桑,出入靈州,交關常陽,傳言元都。阿母昔出配北蜀仙人,近又召還 」。這紫蘭宮,便又與「 紫蘭叢 」扣連不分了。

既言風聲偏獵,結合紫蘭宮典,很易想知是說消息走漏,玉女出巡——頷聯由月宮而至王子登,出句言詩人修仙,以求得近月中之人,對句謂消息外洩,天宮餘子得以察知,二人遂難暗通。前後關聯,實為一組極緊湊的情節,卻為後人附會為李商隱跑去遍植青桂、紫蘭的園囿中如廁,實在焚琴煮鶴,風馬牛不相及。

而自然,為破解如廁之說,我們不得不直面的是頸聯。

「 長籌未必輸孫皓,香棗何勞問石崇 」。孫皓令金像持廁籌、石崇廁中以香棗塞鼻,二典明喻廁事,確無可辯。然需此點出的是,這並不是李商隱第一次用與茅廁相干的典故,而他每次用來,也都與如廁並無關係。

民間有「 廁神 」名謂紫姑,又稱坑三姑娘。有說是為呂后害死於廁中,作為「 人彘 」的戚夫人所化,又有人說此女原姓何,嫁與大家為妾,因主母曹氏每以穢事相次役,終於正月十五遭「 陰死於廁中 」,死封廁神。時日遞延,多方附會,民間於廁中或豬欄畔祭奠紫姑神,便成了正月十五的一件常事,此後道教有扶乩之術,便源於祭紫姑之禮。

南朝劉敬叔的《異苑》中,有於祭禮明確的記載:「 夜於廁間或豬欄邊迎之,視曰:’子婿不在,曹姑亦歸,小姑可出。’捉者覺重,便是神來,奠設酒果,亦覺貌輝輝有色,即跳踱不住。 」幾句念詞,意為:「 你的夫郎不在,他的正妻也走了,你可以出來了 」 ——足見紫姑即使封神,仍是個可憐的小人物。

此後禮據,唐始又有發展,《集說詮真》錄稱,唐人祭紫姑時,常在供案上立一糞箕,由女子在旁扶持,箕上插一銀釵,喻示紫姑身份。祭拜之時,如扶者覺糞箕變重,不聽使喚,則是紫姑神降,而其上銀釵隨其手抖,也會在香案上滑行,留下痕跡,這便是紫姑神諭——窮人家沒有銀釵的,便常以廁籌或木棍代替。

故而「 長籌未必輸孫皓,香棗何勞問石崇 」,實是以富寫貧,暗指迎神之禮——就中長籌自指銀釵的代物,而香棗,則顯然是「 奠設酒果 」了。

如讀者對義山詩足夠熟悉,更該當知曉紫姑於他的意義。李商隱有首《昨日》,詩取前二字為題,故實亦《無題》:

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鳥使來賒。
未容言語還分散,少得團圓足怨嗟。
二八月輪蟾影破,十三弦柱雁行斜。
平明鐘後更何事,笑倚牆邊梅樹花。

紫姑神祭本在正月十五月圓之時,故後文有「 少得團圓足怨嗟 」、「 二八月輪蟾影破 」(十六即轉缺)之嘆,這並不必說。 「 十三弦柱雁行斜 」寫愛人擅箏,在《無題》四首末章「 何處哀箏隨急管 」、《獨居有懷》的「 蠟花長遞淚,箏柱鎮移心 」中亦均可找到鏡像。而詩中更可牽為《藥轉》實寫降神,而非如廁之旁證的,卻是首聯對句中的「 青鳥 」一句。

廣為人知的「 相見時難 」一首無題中,尾聯謂「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武帝與王母往來,有青鳥使往來,以為音問通傳——而實則《昨日》中已經告訴了我們這段人天相戀的結局:紫姑神去,青鳥來賒,消息不傳,相見無由,長籌香棗之願,當然也是落空了。

於是尾聯回返人間:「 憶事懷人兼得句,翠衾歸臥繡簾中 」。當一番想念只能淪為詩章,而詩人也便只能還歸自己的寢居。

此節更值得一提的是「 翠衾歸臥繡簾中 」一句——被與帳的搭配,在另一首無題裡也曾這般出現:「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金翡翠,即翡翠衾;繡芙蓉,即芙蓉帳——這樣金碧輝煌的物象帶著濃烈的皇家氣象,自然未必由來於實景,我以為大概率是由白居易《長恨歌》中「 翡翠衾寒誰與共 」和「 芙蓉帳裡度春宵 」中藉來。

玄宗雖貴為天子,然與楊妃終至人天隔絕,也只能在一片冰冷與華麗中消受著相思的痛苦——而後來的「 臨邛道士鴻都客 」,也不外又是一場高級些的紫姑迎神,長籌香棗而已罷了。

言及於此,《藥轉》一詩真意自已不辯而明。 「 鬱金堂北畫樓東 」,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遺憾,「 換骨神方上藥通 」,是煉藥修仙的追逐;「 露氣暗連青桂苑 」,是拼盡修為的相會,「 風聲偏獵紫蘭叢 」,是神仙世界的察覺。會不可得,則求諸音問之傳,「 長籌未必輸孫皓,香棗何勞問石崇 」即以降神行巫,曲寫通信,而信不可傳,故詩返歸內求:「 憶事懷人兼得句,翠衾歸臥繡簾中 」。詩人最終還歸了冰冷而無望的寢居,忍受一夜更複一夜的「 終夜長開眼 」,而再不得與愛人相會。

李商隱為詩,隱晦曲回者有之,辭氣曖昧者有之,誠而不掩者亦有之,然相雖萬變,於語言高貴的潔癖,卻是他所固執堅持的。我於《藥轉》詩藝觀感並無改變——曲筆碎貼,自不免零斷難解,不成段落,然縱是如此,詩之品格,仍需有個論斷。李商隱從來不是個無聊的詩人,他自居身段,愛惜羽毛,正以其不肯狼狽,他雖有調度鏡像的出人能力,於詩的開荒探索一節,卻總不及李賀、韓愈等人戰得恣意痛快——但也為此,李商隱當然不會肯以如廁墮胎這樣穢事玷辱詩歌。

我雖不敢自命解人,但作為慣讀義山之輩, 我究竟相信,保護他之心血凝結的那些《無題》莫要受到《藥轉》牽帶的濫解染指,該是他的願望。

行文至此,我莫名想起一節毫不相干的段子來,倒恰可以為結束。

民國時毛彥文嫁熊希齡後,吳宓一時難以自拔,寫下《吳宓先生之煩惱》發表見報,金岳霖勸吳稱:「 私事是不應該在報紙上宣傳的。我們天天上廁所,可是我們並不為此而宣傳。 」吳聞言大怒,辯曰:「 我的愛情不是上廁所! 」

私願藉此語以慰《藥轉》一段公案。究竟,李商隱的愛情,也不是上廁所啊。

來源      默存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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