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意也不行,我按著你也要報了這個恩!

不願意也不行,我按著你也要報了這個恩!

文:押沙龍yashl 

在鄆城縣有兩個都頭,一個是步兵都頭雷橫,一個是馬兵都頭朱仝。都頭到底是什麼官兒呢?大致來說,有點像現在的刑警隊長。當然,古代機構的編制和職能,跟現在有很大區別,我這麼說也只是大致的一個比方。

朱仝和雷橫雖然都是都頭,但出身並不一樣。朱仝是本地的富戶,家裡很有錢。他當都頭,多半就是想在體制內找個安穩工作,並沒有指望靠這個來賺多少灰色收入。雷橫就不一樣。他是打鐵的苦出身,後來又殺牛、賭博,最後才混上了都頭。

可能是以前窮怕了,雷橫對錢特別看不開。書上評價他說: 「 雖然仗義,只有些心地褊窄 」。雷橫的 「 心地褊窄 」,很大程度就變現在貪財上。在梁山好漢裡,王英算是個色迷,楊志算是個官迷,而雷橫呢,就是個財迷。

雷橫的幾次出場,差不多都跟錢有關。比如他第一次亮相,就有點敲詐良民的意思。

縣令派朱仝和雷橫分頭帶隊巡邏。雷橫走到東溪村的靈官廟,發現供桌上睡著一條大漢。這條大漢就是赤髮鬼劉唐。赤髮鬼嘛,當然肯定長得兇了一點兒。但就算長得兇點兒,晚上在廟裡睡個覺,也不犯法。古代人趕路的時候,錯過宿頭,找個破廟睡一覺,也是常有的事情。當然了,作為管治安的都頭,看見形跡可疑的陌生人,審問幾句也是應該的。但是雷橫問都沒問,直接 「 一條索綁了 」,要押去見縣令。

雷橫這麼幹,主要就是為了完成KPI,向領導邀功。至於證據,也沒啥證據,就是覺得 「 我看那廝不是良善君子 」,所以就捆,就吊,就捉走。


「 我看那廝不是良善君子 」

即便是古代人,讀到此處也覺得雷橫不像話。王若望在匯評本《水滸傳》裡,就點評說:看見什麼了你就捉人家?雷橫奉差捕盜,卻拿平民請賞,要是換上朱仝斷然不會這樣。

捉了劉唐之後,他沒有直接回縣里,而是帶隊來到晁蓋家。為什麼要到晁蓋家呢?因為雷橫想拿劉唐來個 「 一魚兩吃 」。

當時已經是半夜了,雷橫 「 砰砰啪啪 」一通敲門,把晁蓋從被窩裡叫起來,領著幾十個衙役,又是酒又是肉的,吃了晁蓋一頓。吃完喝完還不算,他還要讓晁蓋領他的情。吃你喝你,是為了你好。我在你村里捉了一個壞蛋,晁蓋你作為保正,村里出了壞蛋,當然是有責任的。所以,我趕來是 「 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後父母官問時,保正也好答應 」。

一聽這就是衙門老油子。到了基層,不管什麼事兒都要咋咋呼呼一番。沒事也要折騰出事,沒人情也楞要賣人情。要是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怎麼能顯出來官府的權威,又怎麼能顯出來雷都頭的重要性?

但是這個事情發生了轉折。

晁蓋畢竟是保正,村里捉了個賊,他當然要去看看是誰。結果發現對方是專程投奔他來的,還聲稱要送給他一套 「 大富貴 」。於是,晁蓋和劉唐就商量好了一套詞兒,說劉唐是他外甥,到東溪村找舅舅來了。

等到天亮,雷橫要走了。晁蓋就和劉唐演了一齣戲。一個喊舅舅,一個喊外甥。晁蓋演的還挺逼真,破口大罵: 「 畜生,幾年不見,你怎麼做賊了! 」

劉唐說: 「 阿舅!我不曾做賊! 」

晁蓋又罵:你既不做賊,如何拿你在這裡?一邊說,一邊就要拿棍子打。

這話有點扎心了,不像是罵外甥,倒像是罵雷橫:我外甥既然沒做賊,你為啥抓他?

雷橫聽了也尷尬,只好反過來勸晁蓋: 「 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賊。我們只是看著可疑而已。哪裡知道是你的外甥啊?自己人,放了放了! 」

放也沒白放。晁蓋掏出來十兩銀子,而雷橫客氣了一句,也就收了。

那這個錢該不該收?

在咱們看來,好像雷橫有點過分。既然劉唐沒有做賊,你把人家又是捆,又是吊,折騰了一夜,明顯屬於過度執法。何況你又剛在人家舅舅家裡,連吃帶喝騷擾了一頓呢。現在誤會澄清了,雷橫應該向人家舅舅道歉才對,怎麼還能反過來收人家的錢呢?

這是我們的想法。如果切換到《水滸傳》的時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對官府來說,只有錯拿,沒有錯放。哪怕真的抓錯了,押到堂上打了你一頓,最後說: 「 啊,原來沒你的事啊,你滾吧! 」那你臨走也得磕個頭,說: 「 謝謝大老爺,謝謝雷都頭。 」

你要不識抬舉,擰著脖子較真: 「 既然沒我的事兒,剛才憑啥抓我打我? 」

大老爺專治各種不服,一個簽子扔下來: 「 好個刁民,再打四十! 」

再打完,你的氣兒肯定就消了,跪地下磕個頭,說: 「 謝謝大老爺,謝謝雷都頭。 」

從這個角度看,雷橫放了劉唐,確實是賣了晁蓋一個人情。晁蓋掏銀子,說明他懂規矩。

但問題是,這是官府和百姓之間的遊戲規則,或者說是貓和老鼠之間的遊戲規則。朋友之間不能這樣。如果你真拿晁蓋當朋友看,那就要遵循另一套人際交往的規則了。你剛吃了人家酒席,擦擦嘴出來,發現錯抓了人家外甥,吊了人家一夜,這是很尷尬的事情。雷橫也確實很尷尬,說 「 保正休怪,多有得罪 」,話裡話外有點害羞的意思。但是再尷尬,也克制不住財迷的本性,他還是忍不住收了人家的錢。

這一收,說明倆人的交情也就值這十兩銀子。而他在晁蓋面前的身份,也就是個吃拿卡要的腐敗污吏。劉唐後來罵他是 「 詐害百姓的腌臢潑才 」,也並沒有冤枉他。他就是這麼一個貨。

其實雷橫也知道晁蓋是個人物,也想交這個朋友。後來晁蓋出事的時候,雷橫第一個想法就是放了晁蓋,好落個大大的人情。人情就是資源,這個道理他懂。這十兩銀子要是不收,晁蓋就欠他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但問題是,銀子這個東西太好了。看見銀子,雷橫就顧不上人情不人情了。先拿了再說。

現實生活中,我們也能碰到雷橫這樣的人。見小便宜就佔,不佔就難受。但是這種人往往混不上去,哪怕周圍的人都發財了,他還是個窮光蛋。對小錢看得太重,格局就會變小,反而就顯得不夠理性了。

不過這十兩銀子不是好收的。

劉唐緩過勁來,越想越生氣,居然提了把朴刀,跑來索要這銀子。

當時的場面真是極其不堪,

一個罵:你那詐害百姓的腌臢潑才!

一個罵:辱門敗戶的謊賊!

一個說:你冤屈人做賊,詐了銀子,怎的不還?

一個說:不是你的銀子!不還!不還!

當然,雷橫不肯還銀子,一部分是心疼錢,還有一部分是面子上下不來。但無論如何,這個吃相實在太難看了。如果換上朱仝或者宋江這樣的人物,碰見這個局面,肯定是哈哈一笑: 「 本不肯收這銀子,實在是保正好意,幾番推脫不得,沒理會處,權且收了。你來了最好,這就替我還與令舅! 」

哪會像雷橫這個樣子,端著朴刀,像條護食的惡狗一般: 「 不是你的銀子,不還!不還! 」

雷橫做人,也就是這個水平。朱仝說他 「 執迷,不會做人情 」,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久之後,智取生辰綱事發,官府派朱仝和雷橫去捉拿晁蓋。倆人都想放走晁蓋,落個人情。朱仝聰明,搶到了把守後門的活兒,正面放走了晁蓋,落了個大人情。雷橫笨,只能在前門打配合,落了個小人情。但不管怎麼說,晁蓋對他們倆還都是感激的。

等雷橫再出場的時候,就是在梁山泊領錢。

雷橫出差,路過山下的路口,被小嘍囉攔住要買路錢。雷橫是個錢狠子,能省就省,=馬上就報上自己的大名。晁蓋他們聽說以後,馬上把他接到梁山,又是款待,又是送錢。在《水滸傳》裡,梁山但凡要送錢,對方基本都會推辭。宋江當年就只肯象徵性地拿一根金子,公孫胜是只肯拿百分之三十,盧俊義是乾脆不要。雷橫倒好,啥都沒說, 「 得了一大包金銀下山 」,倒是替晁蓋他們省了一套送來推去的客氣話。

然後回去就出事了。雷橫打死了一個娼妓白秀英,吃了官司。

起因還是跟錢有關。

簡單地說,經過大致是這個樣子:雷橫去勾欄看白秀英表演,但是身上碰巧沒帶錢,雙方就起了衝突,雷橫把白秀英的父親給打了。白秀英跟縣令是老相好,結果縣令就把雷橫枷起來示眾。雷橫的母親去看兒子,和白秀英發生衝突,白秀英打了雷橫的母親,結果雷橫一氣之下,把白秀英打死了。

這段故事雖然有點曲折,但是在歷代評論者眼裡,它的內核沒什麼可爭議的,就是白秀英仗勢欺人,而雷橫天性純孝,目睹母親受辱,打死白秀英,這是正義之舉。

但如果把這個故事复盤一下的話,就會發現情況並不是這麼簡單。

其實在這段故事裡,雷橫和白秀英是非常對稱的兩個人物,幾乎可以說是鏡像。雷橫打了白秀英的父親,白秀英打了雷橫的母親;白秀英是替父報仇,雷橫是替母報仇;最後兩個人又都付出了代價,一個死,一個逃亡。

要讓我說,這就是一段二逼爹媽坑兒女的故事。

讓我們看故事的開頭。

雷橫身為都頭,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到勾欄院大模大樣坐了 「 青龍頭上第一位 」,結果聽完了,白秀英托著盤子領賞錢,雷橫才發現身上沒帶錢,很尷尬。白秀英確實很不厚道,說了幾句難聽的挖苦話,但這些話還留有分寸,沒有正面攻擊雷橫。所以雷橫雖然羞得 「 通紅了面皮 」,也並沒有發作。事情到此為止,可能也就過去了。

可這個時候,白秀英的二逼爹白玉喬跳出來了,一張嘴就攻擊雷橫本人: 「 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顧問他討甚麼!且過去問曉事的恩官! 」雷橫道: 「 我怎地不是曉事的? 」白玉喬越說越難聽: 「 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 」這就是罵街了。

在這個時候,又出現一個轉折。當有人認得雷橫,說 「 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 」如果白玉喬不在場,只有女兒白秀英。那麼不管前面發生了什麼,這句話一出來,白秀英一定會轉變態度。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前文有鋪墊。按照當時的規矩,娼妓到了一個地方開業,是要參見當地都頭的。白秀英是縣令的相好,背後有靠山,但她並沒有破壞規矩,還是老老實實去參見雷橫。只是雷橫當時正好出差,沒碰上。從這件事就能看出來,白秀英並沒有狂到不買雷橫賬的地步。她還是希望跟衙門頭腦們搞好關係的。

她一開始挖苦雷橫,只是因為她不知道對方是誰。現在有人挑明了雷橫的身份,白秀英應該會退讓一步,找個台階下,這個事情也就過去了。

但是她很不幸,攤上了一個二逼爹。

白玉喬比女兒張狂得多,知道雷橫的身份以後,還接著罵: 「 什麼雷都頭?我看是驢筋頭! 」什麼是驢筋頭呢,就是驢的生殖器。這話罵的太難聽了。而且知道對方的身份了,還這麼罵,就太不給面子了。雷橫果然暴怒,衝上來一拳一腳,把老頭牙都打掉了。

這一來,事情的性質馬上就變了。

從書上的情節推斷,白玉喬並不是妓院意義上的 「 爹爹 」,而是白秀英親爹。父親被打成這樣,白秀英不可能退讓了,她馬上動用了自己的人脈關係。當然,我們可以說這是破壞司法公正。但白秀英又不會武術,看見父親被打,只能用這種方式去報復,這也是人之常情。母親被辱,雷橫打死對方,評論者交口稱讚,說這是 「 大孝子 」,那白玉英為什麼就不能是 「 孝女 」呢?

後來白秀英為此喪命,追本溯源的話,就是白玉喬這個老頭惹的禍。如果老頭不這麼輕狂,事情絕對不止於鬧到這種地步。

但是反過來看,雷橫打死人,也是被母親拖累的。

知縣聽了白秀英的話,把雷橫押到勾欄門口示眾。按照規矩,示眾應該剝光上衣,捆起來。衙役們當然不肯這麼對待雷橫。白秀英就不樂意了,逼著衙役們按規矩辦事。大家讀到這裡,往往覺得白秀英有點過分。但如果設身處地想想,父親被打了,好不容易把對方弄了個示眾,結果雷橫好好地站在那兒,跟衙役們聊天,白秀英當然有氣。她的想法是什麼呢? 「 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 」反正我已經得罪你了,乾脆得罪到底,替父親出口氣!

白秀英倒也沒要求加刑,只是要求按照慣例來。衙役們無話可說,就把雷橫剝光上衣,捆起來了。雷橫也沒發作,默默地忍了這口氣,肯定想著熬過去也就算了。但這個時候,雷橫的母親來了,看見兒子這樣,一邊去解繩子,一邊罵: 「 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 」

白秀英就站在旁邊,聽見對方對自己,當然不樂意,兩人就開始口角。

雷橫的母親跟白玉喬一樣,嘴有點太髒,張嘴就罵:你這千人騎萬人壓亂人入的賤母狗!

對白秀英這個行業的人來說,這話可能是最有殺傷力的。白秀英果然大怒,上去就是一巴掌,然後 「 趕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顧打 」。這一段,完全是雷橫打白玉喬的鏡像翻版。我們不能搞雙重標準,如果我們覺得白秀英過分,那當年雷橫打人肯定也過分。

當初在勾欄裡,雷橫沒動手之前,白玉英肯定是想息事寧人的。現在呢,雷橫本來也想息事寧人。他知道對方的勢力,已經慫了,從頭到尾都不說話。但是老太太完全沒這個概念,就覺得兒子可憐,要替他出頭。她就沒想到這樣一來,更是把兒子逼到絕路上。

雷橫看見母親被打,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他 「 扯起枷來,望著白秀英腦蓋上,只一枷梢,打個正著 」。白玉英給打死了。

這一下後果很嚴重,雷橫面臨著死刑。

雷橫和白玉英的脾氣都不好,這是事實。但是歸根結底,他們倆都是被爹媽坑的。白玉喬少說兩句,白玉英就不會死;雷橫的母親少說兩句,雷橫也不會被判死刑。如果他們能上網的話,多半也會加入 「 父母皆禍害 」豆瓣小組。

這個時候,朱仝上場了。

就像魯智深一樣,朱仝是《水滸傳》中少有的光明之人。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溫和善良,左右逢源。凡是跟朱仝接觸過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朱仝身上始終散發著很強的人格魅力。這種魅力跟宋江還不一樣。宋江的人格魅力是領袖型的,而朱仝的魅力則舒緩自然,霽月光風。

但是,如果我們不是從一個自然人的角度,而是從一個公務員的角度看朱仝,可能評價就沒那麼高了。

朱仝身為鄆城縣都頭,行為是嚴重瀆職的。他習慣性地做人情,放跑犯人。一會兒是 「 私放晁天王 」,一會兒是 「 義釋宋公明 」,一會兒又是 「 出脫插翅虎 」,簡直像是給官府定做的一把大漏勺。

雷橫是個吃拿卡要的污吏,朱仝倒沒怎麼見他敲詐撈錢,應該算是個廉吏。但無論是污吏還是廉吏,他們都沒有把朝廷法度當回事,都在拿手裡的權利做人情。不過這也不能只怪雷橫和朱仝,當時的社會風氣就是這樣。

而且朱仝這個人的性格,本來就特別喜歡做人情,喜歡取悅於別人。雷橫忙著撈錢的時候,朱仝就忙著做人情。而且他做的時候,還一定要做的十足加料,讓別人感激自己。就像他私放晁蓋的時候,換上別人可能躲一邊兒,裝不看見就算了。朱仝不。他一定要窮追不捨地趕上去,表白一番: 「 保正,你兀自不見我好處!你見我閃開條路讓你過走? 」

再比如他放走宋江的時候,宋江是藏在地窖裡。按理說,假模假式地搜一番,說搜不著,走了也就是了。朱仝卻一定要把宋江從地窖裡叫出來,賣個大大的人情,同時還忘不了輕輕地踩雷橫一腳: 「 我只怕雷橫執著,不會周全人,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迳自來和兄長說話。 」

朱仝這麼賣好,好像有點太刻意。但這就是朱仝的性格。你要說他做人情是圖什麼,他好像也不圖什麼,並沒有指望人家如何報答自己。他就是本能地想讓別人高興,讓別人感謝自己。從中他能得到巨大的滿足。其實大家身邊可能都這樣的人:熱心,愛幫忙,人緣好,喜歡取悅別人。你感激地看他一眼,比給他兩萬塊錢還高興。

但是朱仝有自己獨特之處,那就是他幫助別人,能達到無私的境地,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自己。這就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所以說,朱仝不是一般泛泛的善良。他心中確實有一種真實的光明。

雷橫打死白秀英以後,眼看要被判處死刑。雷橫的母親把兒子坑了以後,跑來求朱仝: 「 哥哥救得孩兒,卻是重生父母!若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 」朱仝能有什麼辦法呢?他想了一整天,也沒想出什麼出路,最後他決定犧牲自己。

他把雷橫放了。這次放不像前兩次,人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放走,不用擔責任,這次是要吃官司的。雷橫也覺得有不安 「 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須要連累了哥哥。 」

朱仝回答說: 「 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償命。我放了你,我須不該死罪。你顧前程萬里,快去。 」

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目無法度,這是有虧職守,但是人終究是人。站在朋友的角度看,這段話是閃著光亮的。整本《水滸傳》裡,這可能是最動人的一段話。

然而雷橫竟然虧負了他。

下一段情節就是全書中最駭人的 「 劈殺小衙內 」。

朱仝被發配到了滄州。滄州知府對他很好,而且最奇的是,知府的小衙內也喜歡朱仝,一見面就纏著他要抱。從這天開始,朱仝就帶著小衙內玩耍。

小衙內是個四歲的娃娃,天真活潑, 「 端嚴貌美 」。朱仝本來就是性格偏溫柔的人,對小衙內應該是發自真心的愛憐。在這方面,小孩子是不容易騙的,如果朱仝不喜愛小衙內,這孩子也不會纏著他玩。

但是,小衙內居然被殺掉了。腦袋一劈兩半。

主使的是宋江,動手的是李逵,打配合的是雷橫。殺掉孩子的目的,就是斷了朱仝的後路,逼他上山。

這個四歲的孩子如此慘死,就是因為朱仝。朱仝應該面對這件事情?而且朱仝自己也說: 「 若這個小衙內有些好歹,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 」,那他又該如何面對善待他、信任他的知府?這事真的是沒法往深裡想。

那麼宋江、雷橫為什麼要這麼幹?

有人說這是宋江為了擴大勢力,吸收人材。其實這個說法不對。如果那樣的話,宋江他們早就該下手,不會等到朱仝被判刑之後。其實他們真的就是想報恩:既然你朱仝為了救雷橫落難了,那我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一定要搭救你上山。

但問題是朱仝並不想上山。他說: 「 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他出頭不得,上山入夥。我自為他配在這裡,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扎還鄉,复為良民,我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 」

既然這樣,那就只好殺掉小衙內,逼得你像雷橫一樣,無路可走。這樣你只能上山。

其實雷橫沒殺人之前,宋江也招他入夥過。他當年跟朱仝一樣,也不肯。既然你當年不肯,現在為什麼又非逼朱仝呢?當然,雷橫可以解釋說:當年不肯,是我糊塗。上山以後才知道其樂無窮,所以現在才要讓恩人上山一起快樂!

但是這個解釋很不可信。其實真實的原因可能很簡單:你為我倒霉了,我要報恩。但我報恩以後,你是不是真的更快樂了,我並不關心。但是報恩這個動作,我必須做!

你為了我落難了,成了配軍,我不管不顧,那我成什麼人了?別人又會怎麼看我?不行,我一定要報恩!你不願意也不行,我按著你也要報了這個恩!

這個報恩主要不是為了朱仝好,而是為了並不讓別人說閒話,也為了讓自己心裡舒服一些。

我們可以打個比方。有的父母得了痛苦的絕症,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恨不得馬上解脫。如果孩子真的為了父母好,他應該選擇最沒有痛苦的治療方案,該放棄的時候就放棄。但是不行,再痛苦也得治,能多活兩天就讓他們多活兩天!不然別人會怎麼看我?就算別人不說,我心裡又怎麼向自己做交代?至於他們本人願意不願意,那是他們的事。

雷橫他們就是類似的想法。本質上來說,他們的報恩,是表演給別人看,也表演給自己看的。至於這樣對朱仝到底好不好,他們並沒有特別當回事。他們只是覺得,必須完成報恩這個動作。

王若望對此的評價是:朱仝愛友,並愛其友之母,不難配其身以全人;雷橫負友,並負其友之主,竟至深其怨以報德!

這話真的是沒說錯。

朱仝被報恩以後,什麼反應呢?他極端憤怒, 「 恨不得一口吞了李逵 」。

他窮追不捨,一路追到柴進的莊園。等見了李逵, 「 心頭一把無名烈火,高三千丈,按納不下,起身搶近前來,要和李逵性命相搏。 」眾人拼命解勸,朱仝還是不依不饒: 「 若有黑旋風時,我死也不上山去! 」大家實在沒辦法,只能把李逵留在了柴進莊園。

是不是很憤怒?但是這種憤怒經不起推敲。因為李逵說了: 「 晁、宋二位哥哥將令,干我屁事! 」當然,這裡所謂的晁、宋兩位哥哥,可能有些水分,因為從柴進的解釋看,這件事是宋江的意思,晁蓋似乎並未參與。但不管怎麼說,李逵只是執行人,幕後的策劃者另有其人,宋江至少是其中之一。

那朱仝為什麼只跟李逵鬥個你死我活,就是不提宋江呢?

原因也很簡單:他不敢。

他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能去梁山入夥。既然如此,他怎麼能跟宋江翻臉呢? 「 有宋公明時,我死也不上山去! 」那好吧,既然這樣,你留下來砍頭吧!

說到底,朱仝以後就要在宋江手下討生活。朱仝即便在最憤怒的時刻,也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只能把所有的怒火,朝向李逵發洩。他本能地知道,這是安全的。

雷橫他們的報恩,固然是表演給別人看,也表演給自己看的。那朱仝的怒火,何嘗又不是?他也是在表演給別人看,表演給自己看:是的,我為那個孩子而憤怒,我為那個孩子的父親而憤怒,我為了那些喜愛我、信任我,卻因我而死的人憤怒。我不是無情之人,我不是忘恩之人。我憤怒得不惜豁出性命和李逵搏鬥。

實際上,他害怕了。他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讓自己在憤怒之後,依然能夠活下去。

這麼說,並不是要指責朱仝。朱仝是個善良的人,是梁山的人性之光。但是他也會怯懦,也會退縮,也會自我欺騙。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會這樣。面對一個太過強大的力量時,大家都會壓住自己的怒火,假裝我們氣憤的是別的東西,假裝我們這種選擇性憤怒是勇敢的標誌,而不是懦弱的標誌。這是人類的本能。

作者無疑是偏愛朱仝的,就像他偏愛魯智深一樣。在徵方臘的時候,雷橫慘死戰場,而朱仝卻活了下來,最後一直做到了太平軍節度使。但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再見到過那位滄州知府?朱仝是會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著他,還是會上門請罪?朱仝是不是回想起過那個坐在自己肩頭看河燈的孩子?

也可能會慢慢忘掉吧。

不然的話,生活又怎麼過下去呢。

來源     押沙龍yas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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