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時候,活著就是一切的哲學

活著

文:牛皮明明

01

最近幾天,又重讀了一遍余華的《活著》,我已經記不清自己讀過多少遍這本小說了。

最初,讀這本書是高一,全班50個同學都在傳閱這本書,看哭了一大半。最初,我只是把這本小說,當成歷史來讀。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國,一個叫福貴的男人,在一系列社會巨大變革中,從地主變成窮人,再從窮人變得一無所有。

他不斷經歷了父、母、子、女、妻、婿、孫,七個親人,一個接一個的死亡,直到自己在整個地球上都舉目無親。最後,他用盡積蓄,買下一頭和自己同樣老邁、孤苦的牛,每天相依為命。在一畝半的土地上,一遍遍犁著生命殘餘時光。

命運奪走了福貴的一切,唯一沒有奪走的,只有他身上活著的意志。

福貴是20世紀動盪年代裡,無數社會底層人物命運。很多像他這樣的老百姓,經歷過去中國幾十年種種巨大的變動和災難。面對悲慘命運的翻弄,毫無還手之力。

他們只能將這些遭遇,都理解為「天意」。一個上頭的政策是天意,一場人為的戰爭是天意,一場自然的災害也是天意。他們沒有那麼多的能力去分析什麼,更不要說能夠反抗什麼。

在旁人眼裡,福貴是一個苦難的倖存者。而在他自己看來,一切都只是生存而已。為了活著而活著,這就是整個中國。

02

這部小說發表在1993年,發表這篇小說之前,余華在浙江海鹽縣做過5年牙醫,拔了上萬顆病人的牙齒,他稱那裡是世界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他最迫切的願望就是去縣文化館上班。《活著》發表之後,余華一舉成名,靠《活著》一書拿下許多國際文學獎項,也靠這本書,擺脫了貧困的生活,這本書甚至被許多人認為是中國最可能評選諾貝爾文學獎的一本書。

作為一本書,《活著》已經完成了。我本以為這是中國60—70年代的生活。和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完全迥異的,福貴遭遇的生活,我們不會再遭遇。正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說人不可能兩次跳入同一條河流。

但顯然,災難不是這樣。

2009年,余華出版了《十個詞彙裡的中國》裡,我又看到一樣的生活。

余華在詞彙「差距」一詞裡,繼續講述著他看到的中國。

一個失業的男人帶著兒子走在街上,兒子哭著要買一根香蕉。回到家,男人因為貧窮訓了吵鬧的兒子,而後女人因為疼愛兒子和男人吵架。隨後,男人因為悲哀走向窗台,而後從十樓墜落。女人驚叫著奪門而出,她努力抱起丈夫,哭著喊他的名字。哭了一會,她意識到丈夫生命已經結束。她突然平靜下來,回到家中,讓兒子背過身去。女人找來一根繩子,將一把凳子搬到中央,她將頭從容不迫地伸向系好的繩子,上吊自盡了,兒子還在哭。

這是一個新的中國故事,故事的主題依然還是活著,講述的是經濟騰飛中的中國角落,恰好這個角落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余華後來寫完這個故事,他說這是巨大差距的中國。我們仿佛行走在這樣的現實裡,一邊是燈紅酒綠,一邊是斷壁殘垣。或者說我們置身在一個奇怪的劇院裡,同一個舞台上,半邊正在演出喜劇,半邊正在演出悲劇。

而2006年,已經成為著名作家的余華來到溫哥華演講,當他在台上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一個留學生站起來,告訴作家:「金錢不是衡量幸福的唯一標準」

余華當時覺得後背發涼,他在講述一個中國真實的社會,而這個家境富足的孩子,卻在講述富足後的人生態度和灑脫。

余華告訴那個學生,如果你的收入不足800塊,當活下去是唯一的需求時,不知道你是否如同今日這樣從容不迫。

這不是一個國人的聲音,而是許多國人的。在過去十年,我也聽聞許多這樣的聲音,像是講述中國富足背後的榮耀。而每當這時,我心裡總會想起余華作品《活著》。

2000年的千禧之年,CCTV曾分別採訪兩個孩子,一個生活在北上廣這樣的城市,而另一個生活在偏遠的山區。當主持人問他們兒童節願望時,一個說想要一架飛機,而另一個卻說只想要一雙白色的球鞋。

我看到這個故事裡的差距不單是貧窮,還有認知和命運。一個富足的孩子覺得飛機才算是禮物,另一個貧窮的孩子則只看到了鞋子,因為他真的只需要一雙鞋子,他如水般的眼睛裡,也只能看到鞋子。

這依然是有關活著的故事。

03

關於活著的故事還有很多。

2008年汶川地震之後,我曾去過北川。

我若無其事地坐在汽車裡。當汽車路過河對面的一座山時,同車的一個女人將頭側向窗外,驀然落淚。後來她一個同行的朋友告訴我,她的丈夫曾埋在那座山裡。我永遠忘記不了那個女人的眼神,她的眼神空洞而迫切,像凝視一個巨大的深淵。

我也曾在一個礦井外面,遇到一個老人。老人扛著鋤頭,像福貴那樣,每日照常下地幹活。只是他每天多了一個新的工作,就是每天經過礦井時,都會注視十幾分鐘。我像余華小說裡的歌謠收集者一樣,給他發煙,坐在地上和他聊天。他也像福貴那樣,面無表情地講述他的兒子曾埋在黑洞洞的礦井。

我擰過頭注視那個矮小的井口,那狹窄的井口,已經不是一口礦井,而是老人的眼睛。

2020,這依然是活著的故事。泉州的欣佳酒店酒店倒塌,掩埋了70人,我在屏幕上看著那個廢墟,鋼筋露在外面,清理之後的廢墟,看不出倒塌的痕跡,一根根鋼筋露在外面,更像是一個鐵做的籠子,籠住了更多無辜的命運。

最傷心的故事,是一家五口埋在裡面,他們已經隔離了14天,只剩最後一天,就能相逢嶄新的生活。當消防員發現他們時,一家五口全部遇難。年輕的爸爸媽媽,還有三個孩子,老大7歲,老二5歲,最小的女孩只有2歲半。遇難場面,更是讓人痛到心臟絞痛。生命最後,兩姐弟因為恐懼相擁一起。

我的良心告訴我,太多的悲劇不許我讚美。

泉州遇難的一家五口,我在深夜的時候,鬼使神差打開他們的抖音,就在遇難幾個小時前,他們依然在展示一家人幸福的生活。爸爸媽媽孩子,這個家庭的幸福,肉眼可見。而幾個小時後,悲傷也是肉眼可見。

許多人找到他們的抖音,留言說:真對不起,讓我以這樣的方式認識你們。

我很傷心地看了一夜。弔詭的是,只要你拿起手機,用食指往前刷一次,立馬就會出現新的歌舞昇平、幸福生活和日復一日的段子娛樂,你又能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中國了,燈紅酒綠、歌舞昇平、金錢豪橫。

不偏不倚的是,這又是一個有關活著的故事。

04

在中國所有作家裡,余華是講述死亡最勇敢的一位。他自己講述,在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九年,他鬼使神差地寫下了大面積的血腥和暴力。八部短篇小說裡,非自然死亡人物多達二十九個。

余華書寫命運時,不留任何餘地。讓無常奪走一切珍視,將人置於空空蕩蕩的悲涼之中,而命運同樣也捉弄著他。

余華的寫作像是手術刀一樣冰冷無情,後來,余華本人也因為寫作了大量死亡。一度心臟早搏,常常在夜裡做噩夢,夢見自己正在被別人追殺,自己也總是在一把斧頭砍殺之時大夢驚醒。

他知道如果自己再這樣寫作,很有可能會活不下去。

為了自救,他修改了自己的寫作方式,又寫下了《兄弟》和《第七天》兩部小說,試圖講述新的中國,但讀者並不買帳,讀者直言,作為作家的余華已經不具備講述複雜中國的能力。余華自己也坦然講述。我一生不會再寫下像《活著》這樣的書了,這是我的幸運,一切都是鬼使神差。

最近再看《活著》裡的福貴,似乎也成為我們自己自畫像。

在余華的筆下,命運帶來的毀滅,從來不會分人,即便你只是一個懵懂純真的孩子。這種毀滅,也是追魂索魄的。哪怕你僥倖沒有死在戰火中,也沒有死在災害裡,卻仍要死在半鍋豆子上。

看到這裡,我總想起泉州廢墟之中相擁而眠的姐弟。

他們僥倖躲過了莫言的《蛙》式悲劇,卻沒能躲過一棟人為的危樓。

05

九十年代初,張藝謀籌拍《活著》,其中一個演員挑中了郭濤。那時,郭濤剛從中戲畢業沒多久,找來一本原著,他邊讀邊哭。最後問張藝謀:

一個中國人的命,怎麼能這麼悲慘呢?

這位曾經為了購買一部相機,賣過血的導演當時沒有答案。

為了拍這部電影,又怕中國人內心接受不了過多的死亡,於是張藝謀改了一些劇情。為了給觀眾一些希望,最後,張藝謀讓福貴的孫子活了下來。

可不幸的是,即便如此,這部電影拍出來後,依然沒能上映,但這也成為了張藝謀公認的最好電影。之後很多年,作為導演的張藝謀再也沒有這樣的幸運了。

二十年後,當演員郭濤重溫《活著》時,他發現自己變了。他說:

如今四十多歲,對許多事情認識得更全面了。現在想想,人的命運有時就是這樣,誰能擺脫時代帶給他的東西呢?

18年前,話劇導演孟京輝也找到余華,想將《活著》搬上舞台,改編成話劇。他很擔心觀眾接受不了這麼沉重的悲劇,就去找余華商量。余華抽完煙,聽完他的擔憂,余華表情凝重,說了一句:

你不要怕,中國人對於殘忍的承受能力,是超乎你想像的。

孟京輝聽完底氣十足,把書中所有死亡,全部原樣照搬。後來發現,觀眾對這種程度的悲慘不僅沒有抗拒,而且完全接受。

 06

 《活著》小說最後以沉默結束,余華在小說裡寫到: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

可在2020年,我總隱隱約約覺得寫的是今天的某些生活。

因為但凡災難之後,均以沉默為生活註腳。

或許在以後,匆忙的人會照常在武漢的街道行走。但我想一定有人每天都會凝視某家醫院、某條馬路、某條街道,就像福貴凝視地平線那樣。回憶煎熬、沉默寡言。

最後只剩下活著,因為活著就是一切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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