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新京報記者馮雨昕 實習生 李雨凝
編輯 | 陳曉舒 校對 | 李項玲
2019年,中國網絡文學駐站作者達1936萬,其中77萬為簽約作者,作者平均月收入5133.7元。
2020年9月4日,北京,以「網映時代,文譜華章」為主題的第四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在中關村展示中心開幕。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臥室角落裡是一張簡易寫字桌,桌上碼著咖啡、電腦、機械鍵盤,桌腳下是《斗破蒼穹》之類的網絡文學書籍。
23歲的網絡文學兼職作者北冰洋每晚窩在這裡寫作,從晚上8點寫到凌晨2點,每天至少4000字,一週能寫3萬字。
他還是埋怨自己慢。他認識一些作者,單日更新就達一萬甚至三萬字,「簡直懷疑他們有八隻手。」
他們把更新快、更新字數多的作者們稱為「觸手怪」。2020年9月,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會發布《2019年度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下稱《報告》),顯示,2019年,中國網絡文學駐站作者達1936萬,其中77萬為簽約作者,作者平均月收入5133.7元。截至2019年,中國線上網絡文學作品累計達到2590.1萬部,網絡文學平台日均更新一千餘萬字。
「作者多,作品更多,再優質的作品也會有替代品。競爭壓力越來越大。」網絡文學編輯劉曉鍾稱,網絡文學寫作中,每日更新千字、萬字幾成行規。有作者堅持「日更」、期待成為「大神」,靠稿費生活;也有作者離開、尋回傳統寫作的節奏,因為覺得「日更」的節奏在「透支創作生命」。
2010年左右,18歲的白樺林逐漸在網絡文學平台停筆。過去,他「每天一睜眼就覺得欠讀者八千字」,在他的網文作品評論區的七八百條留言裡,有近百條是嫌他寫得慢;還有些是謾罵他的,怪他把喜愛的角色寫死了。
這些年來他只懷念一個讀者。當時他在創作一篇二戰小說,寫到一個日本兵在中國湘西的原始森林裡迷了路。有位讀物候學的讀者,在評論區和他討論文中的天氣、地貌和植被。他感受到尊重和成長。
現在,白樺林還會寫小說,但想到就寫,存在電腦裡,不發上網。「就像過去的作者們,十年、幾十年就寫一部著作,我覺得我這輩子也可以干一件這樣的事。」
「90後」作者北冰洋:每天熬夜寫作,想做「大神」
長期只睡四五個小時,一早起來,北冰洋睜眼不能見光,眼底會泛酸、發澀。這兩個月,他白天上班偶爾發暈,記性好像也沒以前好,有時候甚至聽不清領導說話。
每天早上7點,他從北京黃村的出租屋出發,坐地鐵半小時上班。他的主業是UI設計師,和網站構建打交道,一台厚重的遊戲本背來背去,既是設計工具,也是寫作工具。
晚上7點多北冰洋抵家,一個人吃頓飯,寫作直到凌晨。他談了位女朋友,但「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從牙縫裡擠時間約會。
為寫作,北冰洋習慣困了就洗把臉,用風油精抹抹眼底。創作遇阻,就翻出「大神」寫的書,學習思路。
網文作者北冰洋用來寫作的角落。受訪者供圖
有一次,朋友邀請北冰洋晚上去KTV唱歌。朋友在一邊唱,他坐著,拿手機打字、趕進度。手機屏幕小,包間裡又吵,朋友正好唱到一首周杰倫的情歌,寫著寫著,對話寫成了歌詞:
「而瀾滄城主的面色並沒有因為剛剛殺了一個人而泛起絲毫波瀾,反而好奇地盯著林雲:『小友,在下瀾滄城主瀾武,不知道小友怎麼稱呼?』
——『留下唇印的嘴。』」
在KTV待了三小時,北冰洋寫了1600多字。回家後又趕夜工,再補上兩千多字。
寫作再累,他也決心苦撐,夢想著「達到大神的水平」,寫出的作品能在網站獲得幾十萬的收藏量。他三年前開始動筆寫玄幻小說,已經斷斷續續寫過三本書。但他的小說只有七八千的收藏量。
北冰洋簽約的網絡文學網站規定,作者們在每月1日零點至當月最後一天23:59期間,簽約作品的VIP更新字數達到每日四千字以上,即可獲得每月600元的獎勵。
但一旦「斷更」,則要按公式扣算全勤獎金。當月連續「斷更」超過三天,則全勤獎金全無。
網絡文學編輯劉曉鍾稱,網絡文學作品篇幅浩大,一部作品有幾百萬、上千萬字都不算罕見,不快點寫,不知寫到何年何月。另一方面,網絡文學作品多如牛毛,「日更」是在激烈競爭中獲得人氣的基礎。
「別人都日更,你不保持日更,讀者會擔心你的作品爛尾、棄更,轉而去看別的,直接會影響你的付費訂閱。」據《報告》,網絡文學平台日均更新字數達1042.1萬字。
北冰洋簽約的網絡文學網站關於全勤獎的規定。圖片來自起點官網
9月中旬,北冰洋的公司接了個網站設計的項目,他連續加了兩天班,所寫小說不得不「斷更」,這個月的600元全勤獎拿不著了——他的作品尚未打開市場,這是他每月寫小說所掙的唯一收入。
「80後」作者月笙:寫網文是高密度、高體力需求的勞動
月笙是從論壇裡走出來的全職作者,有十幾年的網絡文學寫作經驗。三年前,她的一本小說連載到六十餘萬字時,因「日更」的壓力,焦慮症發作,眩暈、發炎症,還犯強迫症,身心俱疲,在醫生的勸說下,棄文而去。
在那之前,她的寫作節奏是「日更」萬字。小說見網前,她預備了十五萬字的存稿,但因更新節奏快,不到兩週便將存稿用完。
月笙說,當時自己在網站開連載沒多久後,責任編輯找到她說要幫她做推薦,提高作品曝光度。但每日只「單更」不能獲推,必得保持每日「雙更」才行;如想獲得「連續推薦」,則要每日「三更」及以上,即每日更新不少於萬字。
編輯許凱說,網站簽約了新書,在質量與更新都穩定的前提下,會幫著在頁面裡做新書推薦,推書進排行榜,以吸引讀者。而後若留下的讀者數目可觀,網站則會後續投入更多推薦資源。「更新多、穩定,讀者追讀率就高,網站給的推薦也多。推薦一多,追讀率更高,是一種正向循環。」
受訪的編輯稱,「大神級」作者們,周更、月更的作品或也有人追著看,只是市場日趨飽和,天賦、機會可遇不可求,「哪兒還有那麼多大神?」
有一天月笙寫了兩萬多字,覺得不滿意,推翻重來,又一口氣寫了一萬八千字。再想寫最後幾千字時,精力已完全透支,「只是趴在桌子上,一個字都不想再多寫。」保持「日更」期間,通宵寫作是家常便飯,她推掉一切社交聚會,沒有節假日概念,「與世隔絕。」
「很多人覺得網文寫作沒有門檻,有台電腦或者手機就可以嘗試。但其實寫網文是高密度、高體力需求的勞動,到最後寫的就是一個身體、一個心態,你的文筆反而是其次了。」
為適當化解更新壓力,月笙在早期參與過「拼文」比賽。每天固定時間段內,QQ群裡的作者會比賽「誰能在有限時間裡寫得多」,第一名往往能寫到一小時四千字。最後一名則要接受懲罰,比如學狗叫,在微博上發140個「汪」。
作為成熟的寫作者,每年暑假,月笙會收到很多青少年粉絲的私信,向她諮詢網絡文學寫作,闡述成為全職作者的夢想。月笙覺得「不現實」,總勸人三思而後入行,但作用不大。
據《報告》,2019年,中國網絡文學駐站作者數量達1936萬,同比增長181萬。月笙也發現,網站的分類板塊中,每個月「開新坑」的作品可能有四位數,而堅持一個月還沒有停止更新的,「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視劇《花千骨》。圖片來自宣傳海報
「70後」作者朱西寧:這就是唯一一條有可能讓我逆襲的道路
撞上疫情,朱西寧自己的店鋪小生意黃了。
4月份,她見網上有「網絡文學寫作訓練營」,心動之下報名參加。從前做慣了讀者,第一次變成作者,「突然覺得也沒有那麼高不可攀。」
營裡的初級班招攬了百來位學生,由導師領著,看過往的網絡小說,然後總結、仿寫,學習「讓讀者爽」的標準。同時,訓練營會根據各大閱讀網站的榜單預測讀者需求,告訴大家什麼題材會熱、趕緊去寫。
初級班結班時,朱西寧寫出了兩萬字的小說開頭。通過導師的關係,將稿子投給某閱讀網站的責任編輯,後者將她簽下。
從7月1日簽約起,她白天給人做收銀工作,晚上兼職寫網絡小說,每天雷打不動寫四千字。但小說的銷路一般,付費訂閱的人數只有個位數,每月800元的全勤獎幾乎占據她網絡寫作所獲的全部。
訓練營中的導師多米是朱西寧的偶像。多米從初中起就給雜誌供稿寫言情小說,近兩年轉行寫網絡文學。她的微博簡介是「一個沒有感情的碼字機器」。她稱自己每日更新多時有兩萬字,少時也有一萬字,現已寫了八百多萬字,且經常同時著手寫四五本書。
她說,剛開始寫時也會有壓力,但通過大量閱讀網絡文學作品,她提煉出了一套寫作規律。
「和傳統寫作不一樣,網文的內容是為了服務大眾,讓讀者爽。比如說,主角要先被身邊一群人瞧不起,後面又能輕鬆反擊、突破各種困境、走上人生巔峰——許多讀者在生活中可能會遇到類似的場景,總被上司、女朋友指責謾罵,那他看到文字後就會有滿足感、有心理補償。」
如何鋪墊、轉折、引入高潮?掌握規律後,再反覆練習寫,逐漸「就像有了一種肌肉記憶」,現在多米要寫滿一萬字,只需花兩三個小時。
朱西寧經過訓練,寫作4000字的速度從六小時提升到兩小時。她保持每晚8點寫作至10點的習慣,不敢放假,「就怕一旦懈怠了,就再也緊不起來。」她要將寫網絡小說變成謀生手段。
「寫網文不需要什麼投資,只要投入自己的時間和精力——這就是唯一一條有可能讓我逆襲的道路。」
多米不願透露具體收入,但暗示比給人打工、做白領要多掙許多。朱西寧則覺得,堅持寫下去,「一個月掙一兩萬都很正常。」但據《報告》,44.6%的網絡文學作者的寫作月收入為零至兩千元以下,24.1%的作者月收入為兩千至五千元,月收入五千元以上的作者總占比為31.3%。
朱西寧說,第一步,眼前這部言情小說她打算寫滿一百萬字,開個好頭兒。而後,總有一天,她要成為暢銷書作者,不再工作,「就每天在家裡寫兩章小說就行。」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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