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飯,平民恩物

豆花

文:嘉木木  

豆花、窖子水與餈粑辣椒

最早對豆花有印象,是在上大學時,當時的校園裡有一家富順豆花莊,招牌做得極大,紅底白字,懸垂在美食街四層的陽台上,光招牌就擋住了半個陽台。我每次走在那條街上,好奇心都被勾起來,不知道一家以豆花為招牌菜品的飯店,到底是什麼樣的。我那時並不知道「富順」是個地名,只能聯想到奢華,且那招牌實在豪氣,我又學資不豐,性格瑟縮,於是雖然在那座校區待了兩年,也常為這家飯館感到納罕,卻從未想過,走上去,吃它一頓。

豆花飯如此美味,榮縣人哪有早上不愛的道理呢?

直到後來在成都上班,又在好幾處看到打出「富順」牌子的豆花飯店,我才意識到,「富順」原來是個地名,而豆花正是那裡的特產。我後來見過的豆花館都不在樓上了,只需路過,就對店裡的情況一覽無余,於是進一步發現,豆花簡直是這世界上最平民的食物之一:2014年的成都,8元錢就能來一套豆花飯,包括一份飯、一份豆花、一份蘸碟,管飽管夠,營養均衡,滋味豐足。而在豆花飯發源地富順縣,8元,如今依然是一套豆花飯的價格。

富順是自貢下轄的兩個縣之一,在自貢市區東南,臨沱江,曾是自貢井鹽外銷的重要貨運碼頭所在地。到了富順,就等於到了豆花的海洋,走在街上,隨處可見豆花館。


圖 / 攝圖網

豆花,本質上是介於豆腐成品與豆漿之間的一種的黃豆制品。鄭小波是一位富順的餐館老板,同時也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廚師,除了大中型酒店和餐廳,還在富順縣城和自貢市區開了十幾家豆花館。傳統意義上,豆腐分南北:北方人習慣用鹵水做凝固劑,做出的豆腐粗糙有韌性,叫北豆腐;南方地區則多使用石膏,做出的豆腐軟嫩易碎,叫南豆腐。自貢本來應該是南豆腐區域,但鹽礦豐富,自古用的也是「鹵水點豆腐」法。

在自貢采訪時,鄭小波給我們演示了一次富順豆花的制作,核心是豆漿煮開後,用鹵汁凝固。過程中,需要一手持瓶,均勻灑下鹵汁,另一手用漏勺不斷輕撥豆漿,讓鹵汁能上下散開,使豆花均勻凝固。隨後,用筲箕之類的弧形器皿,不斷輕壓豆花,使其凝固成形,又不過分緊致。隨後就可投入大鍋,終日溫煮,隨吃隨舀。

▲榮縣一家窖子水豆花飯店,點好的豆花在鍋中一直煮到賣完 (寶丁 攝)

對富順人來說,檢驗一鍋豆花好壞的金標准,可不只是豆花本身,還包括窖(自貢人讀gào)子水,也就是豆漿凝結成豆花後析出的淡青黃色水分。點得好的豆花,鹵汁與豆漿的比例剛剛好,速度也均勻,就不會流失到窖子水裡,這樣的窖子水清甜,有微微甘香,是富順豆花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過豆花和窖子水只是基本功,一碗豆花飯,另一樣點睛之筆是蘸水。

自貢以外的川渝地區,吃到好的豆花容易,但能復刻富順蘸水的卻不多。在富順的一些店裡,總價8元的豆花飯,其中蘸水的價格是3元。這裡豆花蘸水的配料通常是豆油(即醬油)、熟菜籽油、餈粑辣椒、小蔥、芝麻、藿香絲幾樣,現吃現打,看起來簡單,但實際上,幾樣配料都是精心處理的:菜籽油先加蔥蒜炸香,撈出蔥蒜,加各樣香料(多達十幾種),繼續炸,然後冷卻備用;豆油要加香料煮了40分鐘後,靜置兩天入味;餈粑辣椒則是干辣椒段泡軟後,舂成爛而不碎不斷的狀態;藿香在當地被稱為魚香,也必不可少。

圖 / 攝圖網

鄭小波教我們,這樣一碗蘸料,吃的時候,不是拿豆花去蘸,而是豆花置於米飯上,再夾一撮拌勻的料,放在豆花之上,最後大夾一筷,把米飯豆花蘸料,一起放入口中,甑子做的米飯清爽,豆花綿韌,蘸水咸辣鮮香,一起炸開,過癮得像坐過山車。如今,富順很多豆花店都專門做了蘸水網上售賣,但因為餈粑辣椒水分多,不能久置,無法遠程運輸售賣,所以賣的其實仍然是紅油辣椒,因此地道的富順豆花蘸水,就成了許多漂泊在外的富順人鄉愁味道裡鏡花水月的一部分。

渾漿豆花

除了富順,自貢還下轄一個縣,在東北角,名叫榮縣。外地人很少聽到榮縣豆花,但在自貢,人人都會提醒你,榮縣的豆花跟富順不一樣,要去嘗嘗。榮縣的豆花名叫渾漿豆花,一鍋豆花煮在鍋裡,也是隨吃隨舀,不過跟清澈的窖子水比起來,打底的是雪白濃稠的花生豆漿,所以叫渾漿豆花。我們去的店叫可口銀磚,名字頗拗口,在榮縣有多家連鎖店,和富順的很多豆花店一樣,算家族經營。

張祖明是可口銀磚新城店裡的涼菜師傅,也是管理者,他告訴我,這家店是他連襟的奶奶傳下來的,已經有30多年了。渾漿豆花和富順的窖子水豆花相比,看起來只是略有不同,實際卻相差千裡。富順豆花是豆腐的半成品,鹵水點完,即不再起鍋,直至賣完,渾漿豆花雖然也是鹵水做凝固劑,卻是點好後壓成了豆腐,再切成整齊長方體,撈起下鍋煮。

按理說,渾漿豆花的豆腐也屬北豆腐,應當質地粗糙綿韌,但實際卻嫩滑爽口。張祖明說,這是因為點豆腐點得講究,要在豆花剛剛凝固時,就用細紗布擠壓成形,然後切塊,就不會像北豆腐一樣有粗糙感。但此時的豆腐滾燙,容易散碎,還不能下鍋,需要先冷卻。

紀錄片《無飯不起早》

因為耗時更長,渾漿豆花的供應鏈也和富順豆花截然不同。富順豆花往往是店家自點自賣,而榮縣渾漿豆花的大多數店鋪,卻是由豆腐作坊統一供應。一定程度上,這也限制了渾漿豆花在外地的發展。可口銀磚的店裡,豆腐送到後,先放在盆裡,用小股的流水持續漂洗,目的是沖掉窖子水,因為富順人雖極愛窖子水,很多榮縣人卻避之不及,所以張祖明的漂洗標准是,最好整盆水變得清亮無任何雜質。

漂洗後的豆腐,就可以放在花生漿裡持續燒煮了。因為之前豆腐中的窖子水已經去除,燒煮過程中,花生醬會不斷滲入豆腐中,變得更有風味,張祖明把這一步叫散漿。經過散漿的豆腐吃起來有股脂肪香味,配上滾燙的花生漿,即使不要蘸水,也能吃下一大碗。不過蘸水還是有的,渾漿豆花的蘸水一般用的是紅油辣椒,可口銀磚另研制了一種青椒蘸水,主料是微微燒煳搗碎的新鮮條椒,如吃微縮版加辣的虎皮青椒,非常鮮。

▲正宗的渾漿豆花飯應當包括甑子飯、花生漿打底的豆花和蘸水一碟 (寶丁 攝)

此前有人告訴我,富順以前很多背鹽的工人,為了攢一身力氣,養成了早上吃豆花飯的習慣,而別處無此風俗。到了榮縣我才知道,榮縣人早上也吃豆花飯,比如張祖明管的店賣的是午飯和晚飯,而他連襟在自貢老城管的一家店,賣的正是早飯和午飯,早上4點開門,下午2點歇業。為了體驗榮縣人的豆花飯早餐,離開前一天,早上6點我就從自貢城區出發去了榮縣老城,到時正是7點的早飯高峰。

頭天傍晚關門閉戶的店鋪果然已經打開,熱鬧非凡。不單如此,一整條街上,一家挨一家,連續四家餐廳都是豆花館子,其中三家都是賣早飯的,其中門前一口大鍋,燒得正旺,熱氣騰騰,賣的是窖子水豆花,看人氣,與可口銀磚相當。

出於個人愛好,我依然選的是可口銀磚。本來我以為,雖然有豆漿和豆花做配,早上吃白米飯配重口味蘸料,已經負擔過重,坐定才發現,周圍幾桌,有人點了涼拌豬耳,有人點了涼拌素菜,我對面的一桌,直接喝起了二鍋頭,慢條斯理,悠悠哉哉,不像在吃早飯,倒像是坐在夜宵攤。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豐盛,渾漿豆花店裡的規矩是,花生漿免費喝免費續,所以也有人只要了蘸水和白米飯,配一碗瑩白花生漿,匆匆吃完就起身,可謂靈活便利,豐儉由人。

吃完豆花飯早餐,心滿意足離開後,我不禁覺得好笑,頭天晚上我一直憂心忡忡,擔心既然富順才是曾經的碼頭,鹽業工人才把豆花飯當早餐,這項傳統是不是只有富順才有。我擔心自己在榮縣看不到自己想看的場景,結果到了才發現,一切對煙火人間的刻板理解,都是錯誤的。豆花飯如此美味,榮縣人哪有早上不愛的道理呢?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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