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陪床,一個兒子的灼心謊言

 

當癌症找上父母,子女總是比當事人更早知道真相,他們大多選擇隱瞞,獨自對抗心中的恐懼、慌亂與孤獨。這註定是一場與死神爭奪時間的苦戰,病痛總會露出馬腳,當真相一點點被揭開,灰色的傷痛之下是父與子之間的溫情。

癌症找上父母,子女總是比當事人更早知道真相,他們大多選擇隱瞞,獨自對抗心中的恐懼、慌亂與孤獨。這註定是一場與死神爭奪時間的苦戰,病痛總會露出馬腳,當真相一點點被揭開,灰色的傷痛之下是父與子之間的溫情。

「說說看你背著我幹什麼了?錢去哪了?!」客廳里,父親對著周琦怒道。

父親一直有理財的習慣,馬上就是2019年春節了,本想著該把錢取出來,投到下一個理財項目中去。去了一趟銀行,結果發現賬戶上的十幾萬元平白消失了。往前半年,父親生病被周琦安排著配合治療,他就不情不願,眼下,錢也被掏空了。

周琦試圖轉移焦點,問父親為什麼不好好吃藥,怪他總不把這當回事,導致血壓忽高忽低。一來二去,父親被徹底觸怒,在客廳里大吼大叫。周琦情緒也開始失控,被蒙在鼓裡的父親病情日漸沉重,母親常常為此痛哭,自己一腔煩悶卻無處訴說。

父親賬戶的錢確實是周琦取的,是為了治療父親肝部的癌變。半年前,所有在醫保範疇內的治療方式已經宣布對父親無效。周琦四處找尋的,實際上是各種在試驗階段的新式藥物。為了讓父親安心治療,在周琦和家人隱瞞之下,他只以為自己生了無關大礙的疾病。知情的母親,了解到治療癌變需要很多錢,私下裡把賬戶都給了兒子。

半年來,周琦藏起了所有指向父親患有惡性腫瘤的檢驗報告單。極度的委屈之下,他快速走到書房,從書房的抽屜里把這些單據掏出來,一股腦拍在父親面前。「你的腫瘤是惡性的!」周琦脫口而出。

周琦沒有料到,咬牙隱瞞的病情真相會以這樣激烈的方式揭開。話說出口他就後悔了,怕父親承受不住,又不知該繼續說些什麼,就只是靜默地觀察父親的反應。有十幾秒,整個屋子鴉雀無聲。

悄然擴散的霉斑

周琦的父親這年72歲了。蟄伏於他肝臟的腫瘤像一塊悄然擴散的霉斑。

2018年10月,醫生第一次發現周琦父親肝部的這處腫瘤時,它已靜默地生長為一個43毫米的病灶。雖然準確的結果還有待進一步檢查才能得出,但初步的各項檢測指標都在提示,那很可能是一塊惡性腫瘤。

醫生告訴周琦這個消息時,周琦一下無法消化:「不過是來醫院看看高血壓,怎麼上升到了腫瘤?」2018年10月7日晚上,父親高血壓發作,周琦連夜帶著父親到醫院看了急診,當晚,老人就住進了監護室。住院第五天醫生突然開了很多檢查單,檢查數據出來,醫生把周琦拉到一邊,告訴了他前面提到的結論。

病房裡的周父只知道自己的高血壓癥狀已經消退。他記掛著家中兩個一周沒見的孫子,於是跟周琦鬧著要回家。周琦既要穩住父親讓他配合留在醫院檢查,又不能冒然告訴父親結果,怕嚇住父親,所以,他騙父親說,趁這次住院,「徹底排查身上的毛病」。周父雖然嘴上不情願,但清楚自己這些年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積累了不少,還是接受了周琦的安排,轉到肝膽胰外科等待下一步檢查。

醫生安排了肝部穿刺。當天,周琦忙著排隊、繳費,把穿刺手術的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他才意識到還有一件事沒做:如何告訴家人和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麼。

幾天後,手術室里,穿刺針從周琦父親的腹部刺入,從他的肝部抽取了少量樣本去做檢測,以方便醫生儘快確定腫瘤大小和下一步治療方案。老人家對這次穿刺的理解,來自兒子的解釋:之前的檢測在肝膽胰外科的檢測,查到肝部有炎症,需要用針扎進去取樣,「看看結果」,周琦的說法輕描淡寫。年逾古稀,卧病在床的周父自然而然地信任、依靠已經40多歲的兒子周琦。

穿刺結果出來當天,周琦獨自去取報告。結果顯示,肝癌、晚期,在醫生講解下,周琦知道父親的肝臟表面出現大面積的坑坑窪窪,被病灶佔據。更糟糕的是,癌細胞還轉移到了腎臟和淋巴結。醫生下了判斷,建議周琦帶父親回家,盡量有質量地度過餘下的生命。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周琦沒有回病房。他出現在醫院停車場,把自己鎖在自己那輛豐田轎車的駕駛座上,發獃了一陣后,憋不住放聲大哭。周琦可以想見,這個悄然蟄伏了許久的疾病,會把全家人拖入另一種生活。

周琦是獨子,同時也是一名撫養兩個孩子的單親父親。為了生計周琦一年兩百多天,在外跟著項目不同城市地跑,不敢有怨言。因為常年奔波,他人到中年但身材依舊瘦削,皮膚黝黑,是常年出差在外曬出來的。而在武漢家中,他的父親母親替他穩住後方,幫他照顧10歲和6歲的兩個孩子,父親這個年過70歲的老人,更是每天堅持接送兩個孩子上下學,任勞任怨。這些年,一家人像一架斜坡上的的板車,周琦在前頭拉著,父親與母親在車后推著,緩慢而堅定地向坡上走去。

現在父親患了重病,也坐到了板車之上。往後的日子,周琦身後背負的拉力更甚,但他無法停下喘息,只能咬牙拉著,直到把整個家代入一段安穩平和的日子。

不過當時,周琦無法思慮這麼多。對周琦來說,能做的決定只有兩個。一是不能把實情告訴父親。「人都是被癌嚇死的。」這句話在他腦子裡冒了出來。第二個決定,是繼續尋醫。雖然醫生根據現有的治療方案效果,建議保守治療,但或許在成熟的醫治方式之外,還有些尚待證實但實際有效的治療方式呢?周琦當時對肝癌晚期是什麼概念不甚了解,只想著不能不作干預,放任父親等待死亡降臨。

尋醫

周琦看著生了病的父親,他面容蠟黃,大部分頭髮因為上了年紀而脫落,頭皮裸露,上面生了幾顆老年斑。頭兩側與後腦勺的頭髮倒是蓬勃地生著,呈現一團深黑色,與他的高齡不符。

100個肝癌晚期患者中,大約只有12人的自然病程能過五年。醫生們會診后判斷,周琦父親的生命還剩下3到6個月。周琦後來想,不知道醫生每天要這樣「宣判」多少次,他覺得那像一句判詞,宣判了父親的死期。

周琦請了長假,那些天,他還是裝作上班、下班。「下班」后回到父母身邊,愁得吃不下飯的時候,就謊稱已經在外吃過了。

武漢本地的三甲醫院,周琦問過一圈,所有醫生都建議他保守治療。想起有個表妹在武漢做藥物測試,周琦去問表妹的建議,表妹也無法給出比醫生更好的方案,只是答應配合他暫時瞞住父親。幾天後,周琦得知老闆的兒子在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研究抗癌技術,他把父親的檢測結果傳了過去,老闆的兒子抱歉地告訴他,項目組裡沒有貼合病情的藥物。他還曾從新聞聯播上聽來廣州有一個肝癌的臨床試驗組的消息,托在廣州的朋友打聽,結果研究組那邊也遺憾地說,沒有針對父親病情的靶向葯。路再次被堵上。

四處求醫而不得的當口,周琦不得不想到最糟糕的可能性:如果最後還是不能尋到治療方案,父親真的只剩半年生命呢?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讓父親在最後的日子裡,不留遺憾。譬如,和重要的故人們好好敘舊、道別。

他有了一個計劃。這天不去「上班」,他在家中摸過父親的手機,用自己的賬號加了父親的幾名老同學。和他們分別說明父親的病情后,周琦邀請老人們來家中做客,陪父親聊聊天、敘敘舊,只是——周琦特地囑咐了每一個被邀請的老人——千萬不能以任何方式提起父親的病情。

從父親的角度看,這場老同學的聚會是這麼發生的。一個普通的下午,他接到了老同學的電話,電話那頭說,老周你搬家后,我們一直沒去參觀,想過去探望探望。他問坐在一旁看電視的兒子周琦,如果老同學來探望,方便不方便?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回到電話里,欣然同意了老同學的提議。

幾天後,老同學們如約而至。大家圍坐在周家客廳,心照不宣地喝茶、閑聊。閑談間,總免不了追憶過去,父親來了興緻,到房間取出了相冊,大家一起翻閱。周父大半生時間都奉獻給了工作,退休前他是一家建築公司的總工程師,榮譽獎狀總有他的一份,工作了一輩子,他把這些榮譽一一收好,珍藏了滿滿一盒。那是他引以為豪的職業生涯。

這天陽光很好,吃完飯,老人們一起在小區附近的公園走了走,周琦一路都陪著,他發現父親在人堆里話不多,時不時走神,一副黯然神傷、懷揣心事的模樣。

臨近離別,大夥在周家天台上拍了一張合照。大家笑著說,要常走動,約定好五年後再次相聚。但誰也不知道周父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許多人將這場見面當成了和老人最後的告別。

聚會過去幾天,父親和周琦說,同學群里總是有人發預防癌症和癌症療法的文章。周琦應付說:年紀大了,有病也正常。一邊安慰父親不要多想,他一邊心裡直打鼓。

周琦猜,父親就是那時起了疑心。平日佔去父親最多精力侍奉的花草,也開始無心打理了。父親變得疑神疑鬼,他的不安全感轉換成對周琦的逼問。他常常用各種問題質問周琦,自己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麼毛病。一邊為自己操勞,一邊還要忍受父親的質問,周琦多少覺得委屈。不能言語的時候,他會把委屈的情緒附在他對父親「打太極」話上:你身體不痛不癢,怎麼會有事?

說話時委屈的情緒,倒使得他的謊言多了幾分真實。

雖說要假裝父親身體無事發生,但有些戲不能做得太真。比如,周琦絕不允許父親如無事人一般放肆飲食。他嚴格控制,父親接觸不到被周琦判定為過分油膩和辛辣的食物。一日日地,清單的口味點燃了父親的怒火,聯想到自己的身體,他又開始以此為線索質問:為什麼不讓我吃,到底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爭執得多了,周琦承受不住,委屈、不耐煩夾雜著害怕謊言敗露的心理,他只能刻意迴避,減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得不到答案,父親終日恍惚,也更加沉默寡言。

此時周琦顧不得父親的情緒,他還在為父親的病情奔走。他從一位醫生口中得知,就在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院附屬醫院正在進行最新的肝癌臨床研究。當天,周琦就去了武漢光谷。腫瘤科醫生付強看完了周父所有的檢查單,對周琦說,「可以試一試。」在此之前周琦遞過許多次檢查單,聽過許許多多的回答,只有這句話代表了希望。

付強和他的團隊正在研究的「T+A」聯合療法最早開始於2016年,是一種免疫檢查點抑製劑加抗血管生成靶向葯的聯合治療。當時,這個新型療法被認為有望打破晚期肝癌一線用藥十幾年原地踏步的僵局,可以為患者帶來新的治療選擇。這,對周琦來說無疑是一次難得的機會。

來尋找機會的病人遠遠超過了項目組實際需要的人數。入組需要滿足國際多中心III期臨床試驗各種嚴格的篩選要求——這還僅僅是第一步;入組之後,還要根據一定的比例,經隨機分配決定最終進入的是用藥組還是對照組。在這個過程中,周琦要領著父親,和其他患者一樣,進行詳盡的全身檢查。父親出院已經一個月,周琦想到要說服父親再做繁複檢查就犯難。

沒想到,父親爽快答應了。後來父親告訴周琦,其實當時他本就對此前種種反常現象有所疑慮,他想要答案。

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去醫院檢查的那天早上,父親早早起床吃了早飯,準備好零食、把降壓藥放在小包里,由周琦領著去了醫院。在醫院排隊抽血、做CT,然後是漫長的等待。每次取結果,父親總是要和周琦一起站在機子前,看檢查單一張一張的列印出來。檢查單上的數據複雜難懂,他們拿著報告詢問醫生。「血液檢查沒什麼問題,就是有點炎症,平時注意飲食清淡,多喝水。」 醫生付強說。

這套說辭自然是事先和周琦「串通」好的,無論真實結論是什麼,都大致這樣說。

回到家中,父親心情變得開朗。疑慮漸漸打消,他以為自己想多了。不過兩天後,周琦又叫他去醫院,做全身檢查,說是為了保險起見。父親不想總麻煩孩子問周琦是哪項結果出現了問題,周琦不肯說,卻意外發現父親換了性子,沒有堅持問下去。那些天周琦四處賣力奔走張羅,父親都看在眼裡,覺得周琦孝順、懂事,不忍心拂了周琦的好意。

周琦的努力有了回報。2018年11月6日,好消息傳來。電話里醫生告訴周琦,他的父親通過了初步篩選,符合入組條件。

前一天是周琦40歲生日,周琦和朋友特地去了趟武漢郊外的歸元寺。面對神明塑像,他虔誠許願,求父親能中選成為試驗者。在人願望強烈卻無能為力的情況下,求助神明是一個找到心裡安慰的法子。

包括周父在內,一同進組的共有4名患者。專家們會通過抽籤方式決定每個人的用藥種類——其中會有三人使用「T+A」聯合療法,一人使用晚期肝癌常規一線靶向藥物。

那天下午,抽籤室的人都被周琦突如其來的大叫嚇住。他抽中了「T+A」組,控制不住叫了一聲,40歲了,人生可能再遇不上能讓他如此失態的消息。他顧不上這些,旋即離開房間,飛奔著跑過醫院走廊,去樓下通知付強中籤的消息。

走到抽籤決定分組這一步的受試者,大都是對既有療法反應不佳,來此處尋求新的機會的肝癌病人。所以那1/4的概率,雖然小,卻令所有人緊張,因為沒抽中就意味著與新型療法無緣,意味著再次失去希望。

回到家,周琦先喝了口水,鎮定片刻,告訴父親之前頻繁檢查的原因,是肝部有炎症,需要住院治療。父親聽后冷著臉問他住幾天,他回答不上來只說醫院會有安排。父親只輕聲回答「好。」轉身回到了房間。

進入試驗組后,周父被安排住進了一個八人間病房。病房裡狹小擁擠,8個床位都住了人。病人中,大多數人頭髮脫落了,身體乾瘦。「像是被西遊記裡面妖怪吸幹了的感覺。」雖然這麼想不太禮貌,但周琦第一次打量父親的病友時,這個念頭還是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在周琦幫父親安放行李的幾分鐘里,咳嗽聲、嘔吐聲不時在病房裡出現,周琦感覺父親也被嚇住了,只見父親板著臉,面色鐵青,和他面面相覷。

周琦辦完所有手續回到病房,父親在焦慮和疑心的催動下,語氣嚴肅質問他:我究竟得了什麼病,才會跟這些病人住到同一個病房來?!

見父親急了,周琦鬆了口:您得的不是肝炎,而是肝部長了個腫瘤。

「良性的」周琦補充,他說了一個半真半假的版本,瞞住了整個消息里最糟糕的部分。

父親不相信,逼著催著,讓周琦把檢查報告給他看。「看也看不懂,你就安心治療,我還能害你么?」周琦勸父親,引來了父親的怒罵。周琦覺得難堪,借口出去接水,慌張的、逃離病房。他躲到走廊一處病房裡看不著的角落,想起這段時間承受了太多不能說的委屈,忍不住,又一次壓住嗚咽聲哭了。

再次回到病房,連流動的空氣都沉重,家屬們彼此不交流。父親也是沉默的,為了給老人解悶,周琦事先在平板電腦上下載了電影,放給父親看。他看著觀影中的父親,老人雖然盯著屏幕,但眼神固定,總是出神,周琦不清楚父親在想些什麼。

住進去第一天夜裡,凌晨一點,隔壁病房裡突然傳出震天響的哀嚎,接著是人來人往的腳步聲。殯儀館的人來了,用擔架抬了個病人出去。周琦走出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家屬在後面一個勁的追,他嚇得腿腳發軟,回到他那張小小的摺疊椅上,躺在上面徹夜難眠。他不敢看父親,知道父親也沒有睡著。

圖/腫瘤病房門外

同行

開始新療法的治療后,周琦眼見著父親虛弱了下去。老人心臟、胳膊處24小時戴著儀器設備,手上打著點滴。被這些設備牽著,父親無法下床,大小便全在床上解決。

周琦要給父親脫褲子,老爺子不肯,覺得難為情。周琦一邊說話安撫,一邊不太麻利地把父親的褲子往下拉,之後,他需要先用枕頭把上半身墊高。周父70多公斤,周琦要站在床旁彎著腰,還要注意不碰到旁邊的儀器。每次忙完,周琦都累得氣喘吁吁。周琦素來愛乾淨,還有些許潔癖傾向,父親知道,對於兒子能做到這些,父親感到意外。

除了肝癌,父親還要持續對抗高血壓的老毛病,老病加新患,飲食上得照顧得格外仔細。醫院離家遠,一日三餐靠自家做不現實,只能點外賣。每次,周琦點完餐就會打電話到店裡,囑咐店家:不放鹽、少油。長時間吃得清淡,父親丟了胃口,周琦知道父親愛吃甜食,斟酌著,在醫院外面的小攤上給父親買了紅薯回來。那一次,看到紅薯父親馬上就笑了。

住了一周的院,周琦帶著父親離開了腫瘤病房。此後每隔三周,周琦要送父親回到醫院做一次治療。最初,周父時常表現出緊張、不安,後來回到家中,天天有兩個孫兒陪伴在身側,生活看起來沒有太大改變,他慢慢地也就擱置了種種不安。

從小到大,父親在周琦心中一直很嚴肅、較真。他工作忙,一有時間還是會輔導自己的功課。父親是個學霸,面對做不好功課的周琦,總是表現出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但只要有一點點進步,父親承諾買的玩具從未食言,一起玩的夥伴都羨慕不已。那是一個變形金剛就要十幾塊的年代,父親當時月工資才六十多,買這麼一個玩偶,絕非像買柴米油鹽那麼簡單。

周琦意識到父親老了,倔脾氣從他身上蒸發,父親變得像只兔子一樣溫順。打針吃藥相當配合,這點比周琦小時候乖。

半年後治療到第五次療程,周父肝部的腫瘤從最初的43毫米,縮小到了22毫米。一切都平靜地往光亮處走。

直到那場客廳的爭吵發生,周琦失控地抖出了真相,兩人的爭吵戛然而止。

父親完全呆住了,周琦背過身去,也在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敢抬眼看父親的神態。兩人僵持著。

冷靜下來,父親終究體會到周琦的良苦用心。周琦拉他聊聊,他再無脾氣,順從地坐到了沙發上。父親詳細詢問了自己的身體情況,對照著檢查單,周琦一一指給他看。父親不抽煙不喝酒,周琦告訴他,之所以肝出現問題的原因,很可能是食物霉變引發的黃曲霉素中毒,他知道父親節儉,剩菜捨不得丟。

父親安靜地聽著,他身上縈繞的憤怒不見了蹤影。周琦和父親約法三章,不再吃剩菜剩飯,不再吃炒貨,準時吃藥。父親不再生氣,滿口答應。兩個人的命運一下真正撞在了一起。

得知了真相,父親反而收起了憤怒,表現得冷靜、豁達,這讓周琦感到愧疚——他小看了父親的承受力,把他想象得過於弱小。也是真相揭曉后,他和父親真正地站到了一起,對抗癌症。

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路還會遭遇些什麼。周琦說,感到面對疾病,有的人靠強大的求生欲支撐,更多人是不得不堅強。

他做過一場夢,夢裡父親獨自在江灘邊,越走越遠,他拚命追,總也追不上,醒來后他發現自己滿眼淚水。夢醒后,他第一次意識到什麼是家中的「頂樑柱」,他要拚命頂住不能倒下,因為還要和父親體內的病魔戰鬥。

2019年年底爆發的新冠疫情,意外讓周琦父親因缺葯被迫中斷治療。他們生活在武漢,門外就是兇猛的病毒,周琦倍感煎熬。付強告訴周琦,老人使用的免疫檢查點抑製劑有一定的長尾效應,不至於有太大的危險。

不過,周琦思忖再三,覺得還是得出門一趟,老人的高血壓和糖尿病的葯不能停。出門做好防護也可能待沾染病毒。但如果不出門,就是讓老人生生困在家中,平白受這兩種疾病的威脅,他思忖良久,為父親冒一次險,值得。

好在全家都平安的熬了過去,回顧那段黑暗的日子,周琦釋然了不少,他記得2019年的元宵節,父親知道真相的第二天,周琦點了頓豐盛的晚餐,一家人的心情明亮起來,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孩子,圍坐在一起其樂融融。

趁著酒勁,周琦問父親是否早就懷疑自己的病情,父親淡淡說:我一直在等著你告訴我實話。父子倆相視一笑,舉杯慶祝,慶祝熬過的日夜,慶祝理解,也慶祝重生。

圖/父親的小花園

– END –

撰文 | 周婧

編輯 | 林森菜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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