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麼罵翟天臨,你的論文還是要查重
2019年,北京電影學院博士、演員翟天臨,因為一句「知網是什麼」而引起軒然大波,之後,網友們扒出翟天臨包括畢業論文在內的多篇論文涉嫌抄襲。
確認抄襲行為後,翟天臨被取消北大光華學院博士后資格,並被北京電影學院撤銷博士學位。
又是一年畢業季,雖然這場風波已經過去,但是翟天臨顯然已經成為了眾多苦於論文查重的畢業生的「靶子」。
論文查重,本應該是糾正、監督學術不端的手段,有著良善的出發點,為何會變成許多畢業生無法跨過的門檻?
2019年,北京電影學院博士、演員翟天臨,因為一句「知網是什麼」而引起軒然大波,之後,網友們扒出翟天臨包括畢業論文在內的多篇論文涉嫌抄襲。
確認抄襲行為後,翟天臨被取消北大光華學院博士后資格,並被北京電影學院撤銷博士學位。
又是一年畢業季,雖然這場風波已經過去,但是翟天臨顯然已經成為了眾多苦於論文查重的畢業生的「靶子」。
論文查重,本應該是糾正、監督學術不端的手段,有著良善的出發點,為何會變成許多畢業生無法跨過的門檻?
✎作者 | 重木
✎編輯 | 程遲
許多人都知道,在網上謾罵、揶揄或嘲諷翟天臨,並不會真的解決論文查重給他們帶來的困擾。
過完嘴癮后,900萬名畢業生似乎還得乖乖地一遍遍花錢查重,如果超過規定比例則需要反覆修改、肢解甚至粉碎自己的論文,以達到降重的目的,最後在無奈之下拼貼出一份不甚如意的畢業論文,完成多年的大學生活。
2019年,翟天臨被北大撤銷博士學位,網友也將2019年戲稱為「天臨元年」。/wiki
翟天臨或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回復中說:「如果罵我能幫助大家緩解論文季的壓力,那我覺得被罵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與此同時,在轉發評論近幾年網上論文查重率價格一路飆升的新聞時,他也指出一個或許更加重要的問題,即「通過被罵的現象,了解研究生為什麼這麼苦,是一件值得討論的事」。
澎湃新聞在其報道中指出,在2019年翟天臨事件后,學術界對論文抄襲現象高度關注,由此使得許多高校開始通過壓低論文查重率來減少學術不端。這導致的一個副作用便是論文查重市場內相關價格的飛漲,一年內即突破10倍,商家賺得盆滿缽滿,本身就在經濟上處於弱勢的眾多畢業生,則成了這場收割里的最大受害者。
翟天臨在微博回應爭議。
在各種傾訴無門的狀況下,到網上謾罵翟天臨便成了一個最安全的宣洩途徑,但顯然,問題不可能就此解決。
「天臨元年」不是突然到來的
對於接受過大學教育的人而言,畢業論文的查重是整個畢業季中不可或缺的環節。
論文查重率本身就是為了防止出現學術抄襲或相關作弊行為,在國內外都使用的檢測手段。
在國內,一般是根據不同學位分為不同的查重要求,即本科生重複率不超過30%、研究生不超過20%和博士生不超過10%。
只要論文查重率在這三者以下且論文質量或結構沒有問題,學生便可以申請參加答辯。而在被網友戲稱為「天臨元年」的2019年之後,許多院校開始下調對論文查重率的要求,一般都是從30%降到20%或15%,有些高校甚至還降到了8%以下,讓畢業生壓力倍增。
想解決畢業論文粗製濫造的問題,只是提高論文查重率要求,治不了本,可能也治不了標。/圖蟲創意
如果我們稍微關注教育部這些年在高校畢業論文等學術方面下發的規定就可以發現,自2018年起便有相關通知強調對論文原創性的注重和審查,加強對論文抄襲、造假行為的監督與處罰;2019年再次對通知進行明確與細化,要求完善和健全國內學術檢測與監督機制,加大對學術不端、論文抄襲與造假行為的查處力度。
所以,對大學畢業論文的要求的加強,並非翟天臨一人引起的,他只是作為「典型案例」被賦予了特殊意義。這一趨勢本身,其實早就在學術圈和教育界有著相應的共識。
許多畢業生根本不會寫論文
根據相關數據,2021屆全國普通高校畢業生總規模是909萬,同比增長了35萬。其中,絕大多數學生取得學歷學位的最大門檻,便是畢業論文。
問題是,許多學生對「論文」了解有限,尤其是它一系列的學術規定和要求。因此我們才會看到許多畢業生的論文查重率都卡在基本的論文格式或是相關的技術層面上,這或許是在整個我們所討論的畢業生論文查重率問題中一個必須正視的問題。
在鄭也夫《與本科生談:論文與治學》一書附錄的三篇論文選編前言中,作者接連多年反覆地表示「今年論文出現滑坡」「每況愈下」等情況,並且許多高校教師都意識到了這一問題。
《論文與治學》
鄭也夫 著
中信出版集團,2018-5
由此可能延伸的問題便是,論文寫作本該是本科教育中的基礎部分,但我們往往會發現它似乎成了本科生學習中最困難的部分。
恰恰是這一部分,在當下許多高校的本科教育甚至碩士和博士教育中,往往捉襟見肘。
在南大教授徐有福所著的《學術論文十講》中,作者幾乎是手把手地教學生寫作論文,如「怎樣選題」「怎樣查資料」「怎樣做社會調查」以及「怎樣讀書」等等,都事無巨細地一一指點,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了當下學生論文寫作時的局促。
《學術論文十講》
鄭有富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11
就如博士畢業的翟天臨可能問「知網是什麼」,也會有許多的博士甚至連一本嚴格的學術專著都未讀過,或是對相關的結構以及技術層面的要求一無所知。這看似聳人聽聞,卻真實地發生在我們身邊。
正因此,我們才會見到越來越多針對高校學生論文寫作的指導書籍,如《怎樣做開題報告》《學術寫作指南》《會讀才會寫》《芝加哥大學論文寫作指南》以及《學術期刊論文寫作必修課》……這些「指南類」書籍的層出不窮。與此同時,新的論文寫作「八股化」也漸漸形成。
《芝加哥大學論文寫作指南》
[美] 凱特·L·杜拉賓 著,雷蕾 譯
新華出版社,2015-9
在這一狀況下,論文查重率必然就會成為一個惱人的東西,我們不能僅僅認為這是學生自己不努力所致,更深層的原因或許是,我們為何會以一篇論文來衡量大學教育?
高校擴招后,生源基本質量成了無法迴避的問題,教育氛圍也變得擁擠和功利化,一方面學校對學生教育倉促而不深入,另一方面學生被催促著畢業和就業,忽視了教育在個體生命中的重要作用。
清華大學的秋季校園招聘會。/圖蟲創意
鄭也夫在其《后物慾時代的來臨》中指出,近現代教育是服務於生產,教人們如何工作的。在這一狀況下,如何習得有用的、可以為工作服務的技能和知識便在教育中日益佔據上風。
如果我們從碩士和博士的年制來看,一些學校為了能招收更多的學生而縮短碩博年制,也更加偏重知識的有用性和可回報性,而對傳統人文、道德和藝術類教育失去興趣。
因此,論文的寫作也就不可能在這樣浮躁的環境中有多大創新,只能是許多老生常談或是陳詞濫調。再加上學生們在短短的三四年中收穫有限,更不可能要求他們具有多大的原創能力,在各種借鑒與引用中,必然會出現抄襲甚至作假的問題。
《后物慾時代的來臨》
鄭也夫 著
中信出版社,2016-8
查重能提高論文水平嗎?
在實用至上的教育環境中,論文查重的焦慮幾乎是必然會出現的。
以碩士年製為例,兩年或兩年半對一個學術碩士來說時間非常局促,一年學業剛開始便已經需要準備畢業論文開題與寫作。在這樣緊縮的時間裡,我們就很難要求學生們沉下心來安安靜靜做研究,更不必提還有C刊論文發表數量等硬性規定。
這就是當下大學教育環境的尷尬之處:一方面我們期待一種鼓勵獨立思考、注重原創精神的教育,但另一方面,大學畢業論文尤其是本科論文的教條化,很容易使學生產生應付和完成任務的心理,論文必然很難產生創新,只能生產出大量無用的學術垃圾。
哈佛大學「公正課」。
在韋伯最著名的演講《把學術作為志業》中,他便冷峻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在一個去魅的、世俗化的時代里,學術是否能作為一種志業?對世界的知識與我們的生活和實踐之間是否真的存在著巨大的鴻溝?
韋伯堅信,科學最主要的功能便是使人做到「頭腦的清明」,由此才能在面對紛雜的社會與政治時擁有判斷是非的能力。今天我們的大學教育以一篇論文作為最重要的考核指標,是否能實現這一願景呢?
《學術與政治》
[德]馬克思·韋伯 著
錢永祥 等譯
上海三聯書店,2019-4
2021年全國高校畢業生有900萬人,其中能有多少份畢業論文是可看的?有多少是真的能拿得出手的?我們在這裡還不是說本科畢業論文,而是碩士和博士的畢業論文。
論文設置一定的查重率,這本身是可以理解的,但問題是這些查重機器只能機械性地計算重複率,而不能真正地研讀論文,經常出現各種誤判現象。於是,在一遍遍花錢查重的過程中,衍生出一片灰色的牟利市場。
在b站上搜索「查重」,也會有大量的「降重」教學貼。
有時候不是論文抄襲或造假,而是查重系統的問題。諸如一些常用詞語、理工科專業的相關公式、數據符號甚至是文獻資料和法律條文的引用,都會被系統檢測為重複內容,由此導致重複率高居不下。最終,學生們只能通過修改自己的論文來降重,於是另一個牟利市場又隨之誕生——降重。
現在雖然已經很難在淘寶找到「降重」,但它依舊存在。根據一些媒體報道,很多降重機構都是使用人工降重,而這些「僱員」竟然大多是高校教師。還有比這更荒誕和無奈的嗎?
在淘寶上搜索「查重」,發現大部分的查重費用並不低。
論文不應成為唯一標準
很多網友批評,大學論文的格式和相關要求太制式化了。但是,論文要有一定的撰寫標準,一方面是為了訓練學生的學術研究方法,另一面是方便學術共同體之間的交流。
關鍵是,論文不應該成為判斷一個學生學術、研究或所受教育水平的唯一標準,論文的重複率也就更不能成為最終判斷學生學術是否規範的唯一標準。
汪民安在《現代性》中曾指出,伴隨著現代性而來的學科專業化所產生的一個重要特點便是術業有專攻,它本身就是把雙刃劍。當下我們似乎也更能感受到這一焦慮:一方面我們再次強調通識且全面的教育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專業化教育確實是現代社會中的一個重要需求。
《現代性》
汪民安 著
南京大學出版社
的確,許多接受通識教育者或許會在激烈的就業競爭中四處碰壁,而職業化的教育在尋找工作時更佔優勢,但是,在面對個體生活、人生遭遇的種種情感與生命問題時,我們需要更廣闊的學識與智慧,這些是高度實用化的教育無法提供的。
在我所讀高中的一棟教學樓上,有一句出自陶行知的話:「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這句話在當下或許已經顯得頗為古典或陳舊了,但對於教育與學習,我們難道不是常常如此希望嗎?
當我們被埋沒在無邊無際的表格、會議、論文與查重率中時,也就沒有多少剩餘精力去讀書和思考了。教育不僅僅是識字考試,就如學者歐麗娟在採訪中所指出的:
當代的「文盲」不再僅僅指那些不識字的人,恰恰是許多識字甚至學歷很高的人,他們所受的教育和所學並未能使他們目明,反而是更加目盲與冷漠。而使人目明的教育,讓我們在面對生活與生命的困境時,擁有堅強和清朗的勇氣;在面對陳詞濫調時能夠獨立思考與判斷,不為外界壓力所折服;在進入複雜多變的社會後,既能夠始終保持著一顆具有共情能力的心,也能擁有在面對複雜問題時所需的解決能力和手段。
提交一份完美地符合格式和查重率的論文,與此幾乎毫無關係,有時甚至是相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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