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貪欲與淫心

西門慶

文:孫述宇  

我們最後說到男主角西門慶。作者描繪他的臉譜,很著力寫出兩點,一是他的平庸,一是他的貪欲。

先說貪欲。如果我們相信《金瓶梅》說的是「貪嗔癡」,那麼,作者拿書中男主角來表現三毒之首,是很可理解的。再看小說,也的確有許多西門慶貪婪的事實。他藉著父親遺蔭,初時是開一家生藥店,繼而勾結官吏,「放官吏債」,賺到更多錢又開絨線等鋪子,於是進而與京師的官僚太監搭上關係,做蔡京的幹兒子,與翟管家以及一些狀元禦史交結,自己也走上宦途,步步高升,得到官府的方便而做鹽引子以及別的超出本縣範圍的大生意。他的一生是極力鑽營而使財勢日增的過程,其間做了許多缺德和枉法的事。

不過,西門慶愛財之心並不見得很突出。他不是個莫裡哀所描繪的「慳吝人」。他自己花錢,而且還捨得給應伯爵花,也捨得給吳月娘的親戚等人。小說中許多人以為他很愛財,但作者未必是這樣想。比方李瓶兒死後,玳安和傅銘兩個下人睡前談論主人為什麼這樣哀毀逾常,以為他愛瓶兒是因為瓶兒當初帶進門的財貨豐厚(六十四回),可是西門慶的傷心,顯然可以作更自然也更深刻的了解。再如在第七回,做媒的薛嫂來說西門慶娶楊家寡婦孟玉樓,她列舉玉樓的好處時,最先說到的是她的資財:「南京拔步牀也有兩張……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她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筩……」薛嫂這樣進言,當然是以為西門慶最著緊的是錢財,但作者緊接著說出,西門慶最動心的,是「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一般小說作者常藉書中某甲之口來說某乙,《金瓶梅》的作者也會這樣做,不過讀者聽時得要很小心——好像在真實世界裡聽人家品評人物一樣小心,因為《金瓶梅》裡的人對自己與對別人都很缺乏了解,而作者又很愛寫他們七嘴八舌講出的話,來顯示了解不易得。

西門慶最突出的慾念,當然是色欲。小說中牀笫之事,十九與他有涉。他的色心是仔細描寫出來的,相形之下,他對財帛權勢的貪念,只是籠統地說出而已。最後取他性命的慾,也是色欲。

可是他的色欲,表現出他心中的「貪」毒①。不含著濃重貪念的性事,純粹是生理需求,與「食」同是「性也」的「色」,這本小說很少細寫。有了名分的敦倫,書中常常提到,但差不多都是一句話就提過了——通常是「是夜在(某妻妾)房中歇了」。有時與潘金蓮比較放縱的作樂,也不過是「是夜兩人淫樂無度」。在書裡仔細寫出的性事,十九是表現貪欲的。俗語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心理,在這裡表露無遺。

那些不是偷情的場景,大抵總是講女人怎樣卑屈自身來取媚西門慶,滿足他的自大妄為之心②。

西門慶性生活的歷程,從頭到尾是個胡作妄為以滿足一己虛榮心與占有欲的歷程。小說開始之初,他已經有妻有妾,但遇潘金蓮而見色起意,通姦起來;還未娶金蓮回家,又有薛嫂來說媒,他於是娶了孟玉樓;這時他閒暇愛去看妓女李桂姐,還想獨占了她,遇有別的客人來就要打要鬧;不久因故得見結拜兄弟花子虛之妻李瓶兒,兩人勾搭,終於害死花子虛。他經常都去嫖舍,並陸續姦淫了不少婢女與手下人的妻子:春梅、迎春、蘭香、如意、來旺妻、來爵妻、韓道國妻、賁地傳妻,等等。最後,由於妓女鄭愛月的慫恿,他又叫媒人文嫂撮合,與王三官的守寡母親林太太私通。這個林太太是個有兒有媳的中年寡婦,帷薄不修,敗柳殘花,讀者或不免要怪西門慶沒選擇。其實呢,他這樣做,一方面固然是想藉此而接近林太太的「燈人兒」那麼艷麗的媳婦,另一方面,與林氏有染,本身就有極大意義:林太太的夫家王門是豪門巨族,上代封過王,親家是炙手可熱的六黃太尉;西門慶是個「破落戶」,沒有功名,僅是靠著捐金得份提刑武職,與王家相距何止十萬八千裡。這破落戶的野心有過兩次大滿足,一是藉賄賂而成了太師蔡京的義子之一,一是這次的通姦,成了這閥閱之家寡婦的義夫——而且真做了她兒子王三官的義父。這個故事,充滿了一層層的譏諷,很堪作西門胡作非為的頂點。西門與王三官開頭因同嫖一妓而爭風,現在西門與林氏苟且了,王三官就遵母命拜他為義父,這一拜使西門一下子有了家長那麼高的地位與責任,以及亂倫那麼重的罪名。

這一段情節之中表裡的相歧,處處達到荒謬的程度。比方西門慶初到王家(在六十九回),是由文嫂帶領從鄰宅經一道後門來到的,但作者並不讓他馬上進入林氏臥室,而安排他在正堂等候,讓林太太可以偷偷相他一下。在正堂等候通姦未必是很合理的安排,但這樣一來,這個西門慶,一頭打種的公牛似的,紅著眼睛站在那裡看王家門第的尊嚴,看看那太原節度邠陽郡王的影身圖(「有若關王之像,只是髯須短些」),又看看匾額楹聯(「節義堂」「傳家節操如松柏,報國勳功並鬥山」),給讀者一個很清晰的印象。讀者可了解到,這一對縱慾男女馬上要做的事,從自然的觀點看也許平常——納博科夫(V. Nabokov)說是「每天晚上震撼著地球」——但從文化的一些觀點來看,蹂躪了多少價值?西門慶和林太太通姦的經過,寫得不算生動與真實,好處只是在作者把不同的觀點、認識、意義,很戲劇化地放在一起了。

胡作妄為的根源是貪欲。貪心生出虛榮自大的心理,於是要超逾本分。西門慶的性事處處表現這種心理,他不僅要「妻而妾而偷」以佔有更多更多的女人,而且在佔有之時,要女人對著他而卑屈。這便是他各種跡近變態行為的原因。最肯為他來折辱自己的當然是那些很有所求的人,除了潘金蓮,還有奶媽如意兒、韓道國的妻王六兒、賁地傳的妻葉五兒,所以在小說中,西門慶一而再、再而三地找這些不算年輕、也不以姿色技藝見長的婦女,覺得她們比年輕貌美的更好。她們肯說別人不肯說的話,做別人不肯做的事,來取媚他,她們在他跟前卑賤到糞溺不避之時,他的虛榮心就得到滿足。後來,林太太與他有了曖昧關係後,也肯讓他在身上用香燒炙、燃燙這位招宣夫人時,西門慶之稱心愜意,諒必和橫光利一筆下的拿破崙把身上的平民癬疥傳染給公主約瑟芬差不多。

可是貪欲之神很難侍候,要他愜意,比較要生理滿足難得多。西門慶總覺得意猶未盡,他去佔有新人的當兒,又回頭在舊人身上榨取多一點點光榮。德萊頓(Dryden)有一首小詩Alexander』s Feast,寫這位大帝聽著樂師頌讚自己,於是反反覆覆回味過去的英雄事蹟:

Sooth』d with the Sound, the King grew vain;
Fought all his battails o』er again;
And thrice he routed all his Foes, and thrice he slewthe slain.

西門慶也是這樣地「三番四次追奔逐北,四次三番砍殺屍骸」。比方在第七十八回,他已經蹂躪過顯赫的招宣夫人了,卻又回到那個與他同年紀而姿首平凡的奶媽身邊再求滿足。他嫌奶媽自己說出來的話不夠奉承,竟然叫著她小名,教她說話:

西門慶便叫道:「章四兒,淫婦,你是誰的老婆?」婦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門慶教與她:「你說『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那婦人回應道:「淫婦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

這奶媽是什麼金枝玉葉,值得這樣大呼大叫?她的丈夫比不上西門慶,還須證明嗎?她肯背夫與西門苟且,這還不清楚?而且,還有誰比西門自己更清楚?但貪欲這位苛求的暴君,是要奴才做各種滑稽可笑的事的。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兩個月裡,也就是在他死前的兩三章中,西門慶的慾心讓鄭愛月煽得熾炭一般。他依鄭愛月的計而姘上了林太太,接著又姘上外出經商的手下人賁地傳的妻,而舊人王六兒、章四兒並沒有疏遠,潘金蓮又不放過他。他心裡想著自己義子的媳婦,見到同僚何千戶的娘子時又「目搖心蕩」,不能自已,馬上把新來的下人妻子惠元拿來解解饞。他的身體已疲憊不堪,腰酸腿疼,還以為是春天天氣的影響,食慾也不振,只看著應伯爵吃。 《金瓶梅》寫食物往往比寫性事更起勁,作者大抵認為食是養身的,色是傷身的,所以西門慶其實笨得很。但西門不知警惕,貪心不息,於是油枯燈盡,一命嗚呼。他死時還未嚐一親王三官和何千戶娘子的香澤,還未見到來保與賁地傳押運的一大船財貨到家。他還有許多可以利用的官場關係,許多賺錢的店鋪,許多女人,然而潘金蓮和胡僧藥丸配合的強度歡樂他已受不了,下體流血,牛似的吼叫了半天就撒了手。

西門慶的悲哀是因為他是個凡人,能力與容量有限度,慾望卻沒有限度。這也可說是人生的悲劇。把莊子的話改一改來說,是「生也有涯,欲也無涯」;套用西歐的觀念,這貪心是浮士德式的。王國維曾說李後主和賈寶玉都是耶穌,他們肩負著愛情的十字架③;我們同樣可以說西門慶肩負著貪欲的十字架。西門而且死在卅三的英年,約略是耶穌流寶血的年紀。

平實一些來說,西門慶肩負的,不是貪欲的十字架,而是貪欲的枷鎖。他做了貪欲的奴隸,最後還是貪欲虐政的犧牲。大概因為他是奴隸和犧牲,所以普淨和尚也沒有難為他的鬼魂。人做了貪欲的奴,吃了名利的虧,這本是佛教的老話,也是中國文學中的老題目,《金瓶梅》的成就,是把這些老話,用人生真實很活潑地表達了出來。作者改了《水滸傳》的故事,把西門慶從武松刀下救出來,讓他活幾年,然後這樣更真實地死去。在這幾年間,他洋洋得意,高視闊步,頤指氣使,以為自己主宰著一切,我們掩卷後耳朵裡還留著他的喧鬧之聲。

參考資料

①依佛家「貪嗔癡」的三分法,色欲也應放入「貪」的名下。

②我們可以在這裡說說《金瓶梅》是不是淫書的問題。這問題本身並不難解決,我們只需給「淫書」下個界定:假使說提及性事的就是淫書,則《金瓶梅》自然脫不了身;但假使我們採取一個比較有意義的界定,認為淫書是寫來挑逗讀者的情慾的,其他寫作目的並不存在或不重要,那麼,《金瓶梅》之不是淫書,也同樣地明顯而無可置疑。

《金瓶梅》中猥褻的文字不少,是由於作者愛用色欲來表達人的性格上的弱點與內心的罪惡根源。比方龐春梅和宋惠蓮性格上各有弱點,結果各有淫行;李瓶兒的癡愛心重,也不免於亂,終死於下體的疾病;潘金蓮嗔怒害人,自種禍根,然而直接致死之因卻是對武鬆動了色心。這樣以情慾來表現人性的概念,與一些當今的西方作家不謀而合。國人過去不從這裡著眼,於是一口咬定《金瓶梅》是淫書。

其實這本書與一般淫書有許多明顯與重大的不同處。首先,牀笫間事佔全書文字不到百分之一,而且對於有程度的讀者而言,這些節段並不是最精彩最重要的部分。那本甚受西方註意的、據說是李漁寫的《肉蒲團》,還有據說是高明寫的《燈草和尚》,若把淫猥處刪去,就不成書了;但潔本的《金瓶梅》,就如潔本的莎翁戲劇,還是很完整好看的作品。淫書是不會放過描述房事的機會的,《金瓶梅》卻經常放過。

今日的讀者或因見書中有許多淫具與行房姿式,便以為作者對這些東西興趣很大,其實這些東西必定都是晚明社會上的家常。明末清初淫書春畫之盛,現在還有許多證據,我們即使見不到這些書畫,起碼也能在各種書目——孫楷第等學者的,以及清代歷次禁毀的——中得見一斑。

《金瓶梅》寫性事的特色是平鋪直敘,往往不甚具挑逗性。有些很挑逗的節段是從別的作品中搬來的,例如西門和金蓮入馬通姦的一大段是《水滸傳》的遺產,荒唐的「大鬧葡萄架」則部分來自《如意君傳》(參看P.Hanan,Sources of Chin ping mei,Asia Major N.S.10.I)。書中其他的姦情,大多數都沒有一般淫書那種大欲得償的驚喜之感——由於作者不用那種語調,也由於書中人物往往都不那麼專註於性事,而是在別處用心,想這想那。淫書中故事的高潮都是在牀上發生的,《金瓶梅》的高潮卻是別的事。不要說人的死亡或境遇的改變這麼大的事,就是上一次祖墳,接一位貴客,都顯得比行房重要得多。

③見《人間詞話》與《紅樓夢評論》。

來源 異鄉客Outsid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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