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購物風潮,大概在我初三之後才緩緩吹向家鄉冀城。小縣城裡,流行的東西總是比市區慢一拍,加之深處西北,淘寶、京東時興起來則要到 2015 年之後了。
冀城農業不成規糢,工業幾乎絕跡,靠著門面作坊小攤,織起了小城生活的內在肌理。作坊,這個聚攏著厚重历史氣息的詞,是一個家庭走上致富路的最小憑仗。男女老少齊上陣,不需另外租房,成本低廉,在我們縣城遍地開花。
榨菜籽油和胡麻油的油作坊、烙白吉饃的清真作坊,磨面壓手擀面、發綠豆芽黃豆芽、踩縫紉機做麻鞋,小城人生活的枝枝蔓蔓,都被拆解成五花八門的作坊,它們是縣城的隱蔽輕工業。買家不用去超市,只往山貨市場走、往 「西關」「東關」 的街巷走,甚至直接去到手工人家裡。這樣的買賣原始簡單,不含稅,也很難計入縣城的 GDP,但千百年傳承,拼湊起了全中國的無數個縣城。
如果要問中國工業文明的源頭在哪裡?我想,也許就在出門後左拐右拐的小巷子中的作坊裡。而我家的豆腐房,也是其中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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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做豆腐是半路出家,他原本跑長途車的,一場意外背上一屁股債,車便開不成了。經人介紹,父親在冀城裡另一處做豆腐的師傅那裡學藝。母親說師父好像是四川的,孩子在老家到了讀書年紀,只好放棄生意,否則,哪肯教呢。
說是教,大部分時候 「只看不說」,凡手藝人都喜歡留個後手 —— 要麼師父一套幹到尾,不發一言;要麼父親稀裡糊塗做,師父操一口川音點評一通,教父親好生摸不著頭腦。父親瞧上兩回便曉了門道,拜師錢花了,手藝必須學到手,他收起害臊,咬牙買上兩包好煙,問一個問題給師父點上一顆煙、奉上一杯茶,但就算這樣,手藝也只學到了六成。
伊始,父親的學習成果讓人不忍直視:要麼鹵水老了、要麼石膏調配多了、要麼控制不好水量,磨出來的漿不是太稀就是太稠。豆腐要賣相沒賣相、要口味沒口味,母親說,「白白糟蹋黃豆」。那段時間,我家一天三頓飯頓頓都是豆腐殘次品,所以後來我頂不喜歡吃豆腐。
生活重壓下,沒有太長時間試錯。父親全身心撲在了提高手藝上,很快,他做出的豆腐就得到了師父的肯定。我們也終於在下頓飯告別了豆腐,我和姐姐很是開心。
藝成後的 2006 年,父親掘了舊院西邊一塊小菜園,和泥壘磚,蓋起一間小廠房,從外面拉來了一臺磨豆漿機,又自己動手焊制了一架蒸箱,剩下的都是些不花錢的手工器具,竹隔、沙籠、木圍、千斤頂等等。
夏天淩晨 3 點鬧鐘鬧醒泡黃豆,氣溫高泡發快,泡久了不出漿;冬天雖可以睡前泡,但淩晨 5、6 點起,凍得耳朵疼。
西北早起磨豆子,無論春夏秋冬,最是磨人。磨黃豆特別要有眼力見兒,一個人掰成三個人用。磨豆漿機不能空轉容易燒壞,往往這邊機器裡的泡發黃豆末了要加,那邊接生豆漿的水桶就滿了要換,換三桶豆漿的工夫,磨盤出料口的豆渣就堆滿茲待清理;另一頭鍋爐燒開滿滿一大桶百十斤熟豆漿,正等著倒換,幹燒浪費煤。這些活兒鉚釘釘鉚眼,螺絲配螺口,一環繞一環,分心不得。
「世間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我深以為然。9 歲起,我就跟著父親在豆腐房裡打雜,但我笨手笨腳,免不了被他斥責。姐姐比我更早,六年級她就頂上去了,開動磨豆漿機不消父親教,看兩遍就會了,幹起活來甚至比幫工的大人強得多。
豆漿燒熟為止,也只完成了準備工作,接下來的 「點漿水」 才是技術活,得父親上陣。我家 「點漿水」 的工藝就兩種,一種是拿鹵水點,即本地傳統老豆腐;二是四川師父教的石膏豆腐,也叫水豆腐、南方豆腐。從點漿開始,門道兒就截然不同了,而我最怕做水豆腐,極其繁瑣,我次次在心裡叫苦連天。
點水豆腐,要先將熟豆漿用小桶舀到刷了釉色的大口土陶缸裡,慢慢加入化好的石膏水,來回翻攪,豆漿石膏配比全憑父親的經驗,石膏不能直接幹投,否則缸裡會結不均勻小塊,一缸好豆漿就此作廢。若石膏量調配得好,做出來的豆腐又嫩又滑;若過多,豆腐則發苦發澀;若過少,豆腐就成了豆花,成不了形。其中微妙,父親總能精準控制,他調配石膏從不過秤,拿瓢從缸裡舀出倒回豆漿幾下,便知濃稠細膩程度。點漿時,他嚴令禁止我吵鬧,哪怕豆腐房內機器轟鳴不止,他也氣定神閑、超然物外。
經過石膏激化,松散游離的大豆蛋白分子一個個凝聚,一鍋上好的豆花出爐了,這時候就得準備壓制了。水豆腐的壓制較老豆腐簡單,父親將兩張特制的竹隔墊在底部,上曡一個方形木框格擋,扯來一塊疏水性極好的方形紗布勻稱鋪於框中,四個角拎出,捏著鋁瓢一勺勺舀豆花仔細地打個 「豆腐底」,沒有溢的了,再 「先四角後中間」,將豆花密密鋪進木頭糢具。
末了,一只手揪住紗布四角,一只手靈巧地繞結,豆腐一定要包得嚴嚴實實,漏了空重物一壓就散攤子、白費功夫了。如此這般打完結,蓋上木頭蓋,上壓兩只裝了 30 斤水的水桶,接下來就由時間造物。
老豆腐的做法大同小異罷了,區別在於壓制時不上木框格擋,也算冀城特色吧。包老豆腐是個手藝活,偶爾,父親做技術總監,由我和姐姐上手,哪怕是靈巧的姐姐,時常也包得要麼太散要麼賣相不夠好。
包老豆腐時,疏水的木板上要壘一個大竹篾子,上襯一塊更結實些的方形紗布,我和姐姐分立兩側,將紗布四個角勻淨提起。父親直接在紗布中心倒進一部分豆花,捏著鋁瓢碾細,避免出現氣泡、裂紋,抹勻之後迅速地添新豆花,要快、快、快,慢了豆花沒了熱勁,水汽散不出來,鹵水那淡淡酸澀去不淨,極擾亂口感。
我們待父親添到最後一勺,紗布恰如其分裹上,不多不少,這功夫,非一朝一夕可得。豆花包好,找一塊木板鋪於其上,再壓水桶,這工序像是一種雜耍,一個桶榨不出水分,再多就榨過了,豆腐成豆渣。
壓上水桶後的老豆腐,像虛空中搭起一座倒金字塔,須反複試探平衡,和做人一樣,重在中庸。幼年幹活累了,我偶爾會對著這奇妙的平衡發獃,中學學了物理後,甚至在心裡繪制它的受力分析圖。現在,我咂摸到了,做老豆腐一如人生,而生活就像那只加壓的大水桶,悄無聲息慢條斯理地趴在我們的身軀上,一點點地榨,我們也就像豆花一般,滲出水分成了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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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總歸是要比豆花要多賣上幾毛錢。與別家不同,我家豆腐房不止做豆腐,豆皮、豆卷、豆幹、五香豆腐、豆腐泡這一類更瑣屑的豆制品,也一應齊備 —— 因為它們比豆腐更能賣上個好價錢,比如,一斤水豆腐 1 塊 6,一斤豆幹能賣 2 塊 5。
2008 年往前,我家做豆皮採用的是最最傳統的手工制作,極為耗時耗力,但父親每次做,我都站在旁邊看得入迷 —— 他取來長約半米、寬 20 公分的小竹隔打底,配以成套的長方形木框格擋,上懸一大卷長條厚紗布,扯過一頭,端正地搭於木框之中,這時父親一手捏鐵瓢舀豆花,一手拿 「竹蜻蜓」 均勻薄厚。他身材矮小,做這工時更加費力,只見他小臂青筋暴漲,像伏腰畫沙畫,一層抹完,拽出新的一段紗布覆在豆花上,後複折一層,繼續加豆花、抹平、加布……
父親本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只有做豆皮的當兒才難得安靜,我也願意湊在他身旁瞧。長時間彎腰,父親常常痛得直不起身,一發作,他就喚我快快尋止痛膏藥給他貼。所以豆腐房的專屬味道,除了黃豆的清香,還有彌散著的隱隱約約的膏藥氣味。
地面上豆水四溢,機器的嘶吼、父親的指令、潮熱的蒸汽、黏乎的汗水,一起裹束住我。父親、姐姐和我在一片蒸汽氤氳中相互配合,話癆如我,往往耽誤了活計 ——「管子裡沒氣啦、該往鍋爐添煤啦、豆漿桶要溢出來啦、快閉嘴幹活」,姐姐處處管著我,她幹脆利索,最煩我這個黏人精。做豆腐本就苦悶,三個人在 80 平米見方的作坊裡頭抵頭地幹活,一句話不說苦悶就更上一層樓。從早上 7 點開始一直重複重複再重複,不光我,父親的脾氣也變得沸騰,時常與我們發生爭吵。
姐姐性格剛執,一言不合甩手不幹,反鎖進小屋生悶氣,任憑父親謾罵和掂恨,她都秋風過耳、巋然不動;我就慘啦,父親會將姐姐那一份怒火一並瞄準我,我一邊做活,一邊還得當好 「出氣筒」。為此我倆動輒慪氣,我想糢仿姐姐的英姿,可骨子裡是個軟柿子,父親拿捏得當,幾句話便能擊破我的心理防線,我不得不老老實實回去幹活。
接著還得剝豆皮。年幼做不了重活,人又傻不啦嘰,我常常被姐姐委派到西北角儲放豆皮的小屋裡剝豆皮。這活兒枯燥,極考驗耐心。熱騰騰的豆皮好剝,冷了就會幹在紗布上。可新鮮出爐的豆皮因為含有大量水汽,手上一個不小心就撕毀一張皮子,撕毀的皮子賣不了錢,只能後續加工成豆腐卷或五香豆腐。
所有豆制品中,豆腐皮尤為好賣。這樣一想,我心裡還挺釋然,自己杵在小屋裡剝豆皮,含金量一點都不比在隔壁忙碌的姐姐差。但我蠢笨病又犯,毀掉的皮子數見漲,父親一檢查,便會祭出打罵大法,所以我極度厭倦豆腐房、厭倦幹活,厭倦父親的輕衊眼神。
做豆腐利潤微薄,為了多掙錢,只能多做、多出貨。貨多了,母親那一個小三輪自然賣不完,為了開辟新市場,我家又添置了一輛三輪,父母倆人一個在自家小攤固定出攤,一個上午忙豆腐房,下午利用寒暑假帶著我跑邨走莊搶生意。
冀城不大,人口卻有五六十萬,吃飯的肚皮也多。母親的攤位在西關,除開主城鎮外,其他各個鄉鎮幾乎沒有經營豆制品的,父親自然瞄上了這明晃晃的 「市場空白」。好馬配好鞍,要致富,生產工具就得升級,父親的 「三馬子」 是他自己動手改造的,用現在的話說叫改裝。父親的改裝只從掙錢出發,他在車廂四周焊上鐵架加高,箍上油氈布,一側車廂裝飾上塑料布招牌,印上貨物種類、聯繫電話。
父親帶著我,開著改造後的三馬子,從縣東頭的沙溝地一頭鑽進縣西頭深山腹地的朱雀圉鎮,來回往返,喇叭吆喝不斷。沙溝地是國道一側的採砂廠聚集地,有著大大小小的私人沙場,交通偏遠但工人眾多,廠子裡食堂也不少,是個賣貨的寶地;朱雀圉鎮靠近火車道,是冀城另一處較大的邨鎮,距城中心偏遠,大集格外熱鬧。
冀城地形是個碗,四周高山圍攏,山與山之間的隴原上散落著眾多居民,三輪車馬力撐不到那麼旮旮旯旯的地,我們只能繞著縣城周邊,專註趕當地邨鎮大集。如果第二天確定趕大集,頭天晚上我們就得連夜開工,防止出現斷貨。睡得晚,又得起早裝貨備貨,我眼冒綠花,被父親一頓笤帚掃下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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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城當地過年愛做炸食,一進隆冬,迎祖祭祀,家家戶戶炸肉丸子、幹豆皮。所以冬季趕大集好,格外掙錢。但西北冬天可不留情面,被窩外零下一二十度,寒風像貓舌頭舔耳朵直往耳眼裡鑽,毛細血管豐富的耳朵、嘴唇、手指頭寸寸皸裂。
豆制品裝車過程繁瑣,為了節約來回取貨的時間,我們每次都絞盡腦汁地計算,爭取利用上每一寸空間。但還是會有貨物不夠賣的情況,距離縣城較遠的鄉鎮,人們採購東西不便,趕一趟大集便要扛回幾個化肥袋子,我們一車的貨便被搜刮幹淨了。
出院子門迎來一個下坡,到底對著鄰居家 1 米長的牆,拐彎急,巷道實在太窄,「三馬子」 完全就是擦著牆溜。每次裝完貨,我看著父親開車出門到坡下轉彎時,心裡都得 「咯噔」 一下,生怕車輪打滑。出得門去,我倆共擠車頭,先去幫母親支攤,然後再帶著一車貨物踏上趕集之路。
我之所以願意跟父親趕集賣貨,是因為他會在途中為我買小籠包、油餅、韭菜大包這樣的吃食。我是頂愛吃包子的,嘴饞沒骨氣,極易受父親蠱惑。在這點上,姐姐比我強不知多少倍,她才不會因為口腹之欲委曲求全。
我愛吃,父親更愛。母親則不同,兢兢業業、勤儉持家,飯菜都是自己在家做好帶去,從不願意把錢花在犒勞嘴巴上。我想,女人總是比男人偉大些,男人將家庭視為依靠和起點,女人將家庭視為歸宿和終點。一個家庭裡,女性往往付出的更多。
祭奠完五髒廟,「三馬子」 一路西行,顛簸著趕往朱雀圉的大集。路上,裸露的鐵軌被太陽光一照,晃得眼疼,我坐在父親旁邊,看著大地上蛇行沒有盡頭的鐵軌,幻想著異鄉的火車正朝著陌生城市飛馳不停。
大集上人潮湧動。放寒假了,小孩紅的綠的蹲成一團打陀螺,零星的鞭炮聲隨著孩子們的尖嘯回蕩在邨道鄉野。街道兩旁早早擺開陣勢,商販們坐在小板凳上閑談叫賣,好不熱鬧,其後的民房門頭大多鑲嵌著 「天道酬勤」「平為福」「福滿園」 的花鳥瓷磚。一處紅磚築就的院牆外,有個手寫春聯的攤子,周圍擠滿一圈腦袋,眾人皆盼望著在春的序章裡收獲幸福。
我和父親瞅見一處空地,忙將三輪車倒進去,不一會兒,我們也張羅好了攤位。1 個多小時了,生意稀疏。父親隨即打開小喇叭,開始廣播:「年糕、豆腐皮、火鍋丸子、豆腐卷,樣樣都便宜,樣樣都實惠;火鍋、燒烤、炸丸子,批發零售,量大從優。」
街面上做生意就得有聲嚮,廣播一開,客源湧來。先是一個人兩個人跑過來,好奇看熱鬧,接著就會引來更多人,王家帶李家,老鄉吆老鄉,人氣就旺起來了。
該我上場了,顧客到跟前,全靠一張活人嘴皮子。買東西的叔姨伯舅,看見我一個小孩子賣貨,更加驚奇,我又嘴甜,來人皆叫一聲 「姨姨叔叔」,殷勤推銷:「年糕 1 塊錢 3 片,您買 3 塊錢的給您再搭 1 片;豆腐是 5 塊 4 毛,四舍五入給您拋掉算 5 塊;姨姨,您拿這個火鍋料,『秋霞』好吃又便宜,比『紅九九』實惠多了……」
有時候,父親看我拋價去零頭太厲害,肉痛不樂意了,非要和顧客爭那 5 毛錢。我固執起來,覺得父親駁了我這個小人兒的臉面,竟反過頭幫著顧客教訓父親。我們爺倆臉紅脖子粗,好幾次針尖對麥芒,引得顧客連連驚奇,更是瘋狂搶購。
其實現在的直播間賣貨也有這招,「帶貨人和品牌商反目」,而這橋段,我上小學時竟就用過了。互聯網上熱門的 「情感營銷」,在之前的時代就已在農邨大集上顯現,「神奇三秒膠,航空母艦都能粘」「你問我菜刀貴不貴,廠長是我表哥」,這樣一想,當年那個站在 「三馬子」 旁努力賣貨的小孩,提前了十幾年就過了把直播帶貨的癮。
历史果然是個圈,太陽底下的新鮮事,早就曬幹成鹹魚。
夏天的生意就不好做了。那個年頭,西北大多數家庭不會專門置辦冰箱,豆制品腐爛得很快,夏天不易保存,顧客極少會大肆購買,一次也就買一兩頓的量。
所以一到夏天,父親就忿火中燒 —— 家裡的豆制品即使放在冰箱裡也會霉變發臭,除了丟掉別無他法;出去賣呢,生意慘淡,70 斤一麻袋的黃豆冬天得泡兩袋,夏天也就是能用半袋有餘。為了多盈利,家裡另做了些面筋、涼皮這樣的小吃食,縣東頭沙溝地的工人們愛吃,解暑換口味。
父親照例開 「三馬子」,這次我坐在車廂裡,跟一旁塑料筐裡滿滿的貨物為伴。我隨身帶著從圖書店租借的漫畫,路不平展,搖搖晃晃,我鑽進漫畫裡打發時間,到了地方下車,我倆再鑽進沙溝地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沿路叫賣。
工人也沒多少閑錢,生意時好時壞。賣小吃得卡時間,有次我在家貪玩,躲屋子裡看漫畫,耽擱了出攤時間,等我們到了地方,正好趕上了工人食堂開飯,涼皮就賣不動了 —— 所以我們必須要趕在開飯前、或者周六食堂不開灶時過去。
那天,我和父親帶著沒有兜售完的大半筐貨物回家,路上父親的指責不斷襲來,幸好他沒發現我的漫畫書。父親最見不得我讀這些無用的小人書了,他認為學校裡發的那些課本才是正經書,讀漫畫書就是玩物喪志。為此,我倆三日兩頭地玩貓抓老鼠的游戲,漫畫書被我小心翼翼地換地方藏匿,縱然如此,也難逃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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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賣貨,我更憎惡的還是豆腐房的日子。豆腐房裡沒有春秋,除了冷就是熱。
夏天雖然是淡季,但每日依舊需要開工。冀城夏季幹熱,一絲風都沒有,這樣的天氣裡,我們也要用鍋爐燒生豆漿。這是個頂苦的差事,每當我打開鍋爐口往裡面添碎煤,短暫的幾十秒,風一灌,熾烈的火星子霍地噴湧而出,熱浪幾乎要把我吞噬掉。黃豆大的汗珠從我額頭上湧出,藍色半袖後背早就反反複複地濕了又幹、幹了又濕,風幹後留下一層白色鹹跡。
豆腐房更是跟蒸桑拿似的,或許是自幼在豆腐房幹活,我長得白淨,和西北人特有的被太陽炙烤過的膚色不同。母親常常嘆我像個女娃,當然不止膚色,我處處都與家庭的整體性格不太相符。
偷懶間隙,我穿著拖鞋戴著圍裙,蹲在院子裡的臺階上看豆腐房,蒸汽像煙雲一般從窗戶、門、風扇口絲絲縷縷鑽出來,直直向上,白濛濛水汽簇擁著磚紅牆壁,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水汽擴散變化,院子裡竟有些仙氣淼淼。我對著這奇景出神,繼而聯想到 「86 版西游記」 裡淩霄寶殿蟠桃會上那大片大片的雲氣。
父親偏愛和我作對,總在我浮想聯翩時喊斷我。
我最害怕冬天。家窮,好鞋子上學穿,我和姐姐做活時只有大人的泥鞋,在水裡趟來趟去,又累又拉垮,父親的那雙鞋還有股子經年不散的腳臭味。夏天我還能穿個拖鞋糊弄,冬天卻非穿不可。
冬天豆腐房屋內蒸汽燻蒸溫度頗高,幹起活來熱得人衣服都要濕透,但膠鞋裡卻始終濕漉漉、冰哇哇的,踩實了難受得鑽心疼;一推開厚重的門簾,一股錐心刺骨的冷氣刮面,內外冰火兩重天。
在這環境幹久了濕氣重,人容易患關節炎。母親和我一樣懼怕冬天,一到冬天,她的凍瘡如約而至,皸裂結痂,日複一日,防不住。
小學四年級時,班主任蔣老師挑了周三的一個傍晚來家訪,而我事先並不知情。父親接的電話,我們正在趕工,機器裡正磨著豆子,姐姐在給剛壓制好的豆幹刷糖色,父親放下行動電話,就叫我去巷子口接蔣老師。
小巷裡有三戶人家,出了小巷拐上一條大道,踱到黨校門口。我穿著笨重的泥鞋戴著圍裙站在路口張望。半晌,蔣老師推了一輛黑色自行車過來了。他先是詫異我的打扮,到了我家門口,又問:「怎麼附近還有工廠?」
我低著頭沒答話,請蔣老師進家門。顯然,我家正忙碌的工作現場讓他看得目瞪口獃,機器離不了人,父親一邊忙手上的活,一邊指揮我燒水泡茶。擺攤的母親聽說蔣老師來家訪,也早早收攤趕了回來。
家訪那天蔣老師說了甚麼,我已全然忘記了。唯記得他剛進門時,驚訝開口:「我說你怎麼天天上課打瞌睡,原來是這樣。」
這個剛從師範學院畢業的年輕男老師,雖然他管教我比對其他人更嚴格,雖然他喜歡拿竹板打學生手心,我也三天兩頭挨,但自此後我卻從未記恨過他。我家裡做豆腐的事也在小學班級裡傳開了,課間總有人以此開涮。不過,我並不為此煩惱、也並不為此自卑。除非,是面對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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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對中國人來說是富有意義的一年。在那年年末,我們家用幾年間攢下來的錢購置了 3 臺新機器。它們的到來,可以說正式拉開了我家豆腐房生意 「黃金十年」 的序幕。
起初,母親不允父親購置新機器,那時家裡仍欠著外債,債務期限一次次拔長,去舊來新,堆成母親心頭的一座大山。小攤生意不溫不火,我們手工做的都賣不完,更何況新機器會做出更多,再多再好,賣成錢才是王道,母親害怕好不容易攢下的積蓄打了水漂。
父親與她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他個子小,膽子卻大,堅決要買機器,像賭徒一般與生活博弈。現在,我也能理解他 —— 一個男人,在貧困的急切逼迫下,往往會生出不一樣的膽量,窮則思變,他過夠了苦日子,遂急切地想要改變生活,而靠做豆腐、賣豆腐能掙幾個錢?
時代悄然變化,父親意識到:要想掙錢,第一步就得先改變生產力。他夜裡對母親說:「孫猴子都知道找件趁手的兵器,想掙錢怎麼能不投資呢?買!機器必須買!」
父親在某種程度上是崇尚科技的人,從做豆腐伊始就採取了與眾不同的技術。其他傳統豆腐作坊熬豆漿都是拿大鐵鍋,父親不,他借錢買下了一架小型鍋爐,用蒸汽壓力來熬,不僅快,一次出的量也大,甚至去掉了鐵鍋那股鍋燒味,唯一的缺點就是成本太高。那時見母親害怕,他就說:「眼光放長遠,以後這個鍋爐還得派上大用場。」
這次買機器,仿佛就是為了配合先前買的鍋爐,產量大花樣多,才能讓鍋爐發揮出應有的價值。
很快,豆渣攪拌機、豆皮機、剝豆皮器就運回了家。3 臺機器轟鳴,嚮徹我家小小的作坊,好像宣告著,從這一刻起,豆腐房真正走上半自動化的軌道。
新機子投產,需要磨合的地方仍有很多。父親在豆皮機上加焊了一個自己設計的三邊閉合的 「投放筐」,以防止豆皮堆曡多了變形(這個環節以往需要我或姐姐值守)。他的三板斧徹底解放了我和姐姐,母親難得不吝誇贊:「屎殼郎推糞球,可算是能幹了一回。」
父親彎腰畫豆皮、我惴惴不安剝豆皮的日子,就此結束。
為了填夏季的生意,父親又購置了年糕機,甚至專門在豆腐房裡辟出一塊地。年糕除了零售,大部分都被燒烤攤預定。暑假一放,外出讀書的大學生陸續回鄉,花椒採摘季和廟會也隨之而至,流動燒烤攤和炸串店跟著活躍起來,年糕的生意開門紅。
到冬天,父親身上的擔子就更重了,豆腐年糕兩手抓。家裡之前僱了工,先只僱了一個長工,到冬天忙不過來,父親便又招來一個短工。越臨近年關豆腐房越是忙碌,幾臺機器一刻不停,人也跟著機器轉。
年關給工人開的都是雙工資,父親想多掙錢,繼續走薄利多銷的老路子。這可苦了我和姐姐,父親幹起活來愛亂發脾氣,我也知曉每天工作量巨大,做豆腐每時每刻都需卡時間,這樣高度緊繃的狀態,是個人都受不了。
進入臘月,事多繁雜,豆腐房不光是往出掏,也得往裡進,黃豆、江米、煤炭也得跟上,豆腐房空間小,只能少量多次地拿貨,沒幾個店家願意送,我和姐姐又成了免費勞力。
一個臘月,我家平均每天要消耗掉 300 斤黃豆、近 400 斤江米,這個量對一個家庭作坊來說是產能過強。母親曾自豪地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那麼多人過年要吃咱們做的豆腐、年糕,沒有我們這樣的人辛勤勞動,別人怎麼過好年?社會還怎麼轉?」
母親這話,讓我對 「地球離了誰都轉」 這句真理第一次感到懷疑。想想也是,要是沒了母親這樣的底層勞動者,沒了像我家這樣的一個個小攤,對於普羅大眾來說,生活也許會增加諸多不便,少了許多人間的味道。而對於像父母這樣的勞動大眾來說,人間的味道就是與疲憊生活博弈的熱乎氣。
小小的豆腐房也被父親梳理出了一套 「人走屋淨」 制度 —— 做豆腐地面上容易積水,要是不勤加打掃會發餿。幼時我貪玩,安排到我了,我總是甩兩下掃把糊弄過去,等到父親來檢查,發現電燈照燿下的一攤攤積水殘留,二話不說抄起掃把就是一頓胖揍,藉此我形成了人走燈滅的條件反射。
那時候,我覺得一年真的太漫長了,常常期盼自己快快長大,或許就能遠離豆腐房的喧噪。父母卻渴望著更忙碌些、更忙碌些…… 童年時,我甚至說過希望顧客少點,我就能多休息的 「鬼話」,此時,母親會像看腦癱兒一樣,和其他大人哄笑。哪有嫌掙錢多的?我從未想過自家的生意紅火,是母親的苦心經營;我從未想過掙錢難,常常和姐姐一起鬧罷工。
直到一個大雨天在小攤幫工時,我看見街對面站著一排老人,提著竹籃賣自家種的蔬菜,既怕避雨失掉顧客,又怕菜被雨水泡爛,進退不得,可街上空空蕩蕩,哪有買菜的人?
「一籃子菜才能掙多少錢?雨天菜價賤,農民吃口飯多不容易。」 母親文化淺,但提點我的話總讓我刻骨銘心。
「我們雖然忙點累點,可還能掙上錢,人只要勞動就能過上好日子,就像你學習一樣,世上無難事,只要肯吃苦。你看看從一顆黃豆做成豆腐、豆皮,得經過多少道工序,人也是一樣,為了過上好日子,得吃多少苦。」 母親說,「你要是不好好讀書,那就和我一樣,做一輩子豆腐。」
但我就像一顆總也泡不開的黃豆,笨拙得讓人心生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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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請的長工阿姨總是換人,好幾個幹了兩三天就叫苦不迭要跑路。其實不怪她們,豆腐房的活兒幹起來沒完沒了,廠子裡起碼有個節假日,作坊裡哪有,活兒多時往往還要耽誤她們回家。男工呢,我家既招不來,也招不起 —— 冀城男女工工資標準是不一樣的,而且男工都愛吃煙喝酒,小本生意經不起。
於是我和姐姐就得泡在豆腐房裡。現在想想,也不能怪我貪玩,10 歲的孩子,你讓他像個成熟工人一樣幹活?
我和姐姐經常邊幹活邊和父親吵嘴,父親 「大男子主義」,對我們的教育幾乎談不上甚麼方式方法,絕招就是棍棒。我倆常常因為他口無遮攔撂挑子不幹,去小攤找母親,或者溜出家玩。這樣的結果就是回來後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我中學的政治成績一向很好,大概就因為父親和我就像那資本家和工人,所以我對馬克思批判資本原始積累和剝削有著樸素的情感共鳴。
後來,我們終於招來一個穩定的長工,是一位藏族 「阿拉」 阿姨。「阿拉」 阿姨是經人介紹來的,個高、精幹,幹活麻利,對我異常的好。她有個比我小 4 歲的兒子,每當父親斥罵我時,「阿拉」 阿姨就會在一旁給我說好話。
「阿拉」 阿姨來了之後,豆腐房的生意輕松多了。我和姐姐並沒有把她真當幫工,飯點,「阿拉」 阿姨同我們一起吃飯,她有時也會操持做飯。我最喜歡她做的酥肉疙瘩湯,據說這是她老家的一種食物 —— 洗幹淨的五花肉切小片下鍋翻炒,炒酥之後加土豆丁、胡蘿卜丁、蘿卜片再次煸炒,最後兌進骨頭湯;蕎麥面摻上小麥粉和面,待湯沸騰後,拿筷子吊出一個個小疙瘩,下進湯裡;湯再二次沸騰了,將切好的油菜碎合進去,臨出鍋時,再撒上幾把翠綠鮮亮的蒜苗芫荽沫。吃一碗,一整個冬天胃裡都是暖洋洋的。
豆腐新鮮出爐時,散發出的那股清香沁人心脾。我和姐姐吃豆腐傷了,但其他豆制品還是愛的,我最愛吃豆油皮。
所謂豆油皮,是熟豆漿在靜置過程中,凝聚在表面的一層皮。豆油皮曬幹後類似腐竹,但味道卻吊打腐竹八條街。一大陶缸豆漿,最多也就能拿三張豆油皮。豆油皮凝成取決於豆漿的濃稠度,磨漿水放得多,豆油皮便凝結不出。這也是判斷一鍋好豆腐的標準。
豆漿我和姐姐都不怎麼喜歡,嫌太濃稠有豆腥味,「阿拉」 阿姨倒是非常喜歡。「阿拉」 阿姨有一頭油亮茂密的黑發,我想肯定和喝豆漿有關系。母親罵我 「山豬吃不來細糠」,想想她說得確實也對。
現在我倒是愛上了豆漿。可外面賣的現磨豆漿,太稀薄沒有豆味。自從我家豆腐房停產,我再也喝不上小時候那像奶一樣的豆漿了。我曾經嫌棄的,是再也得不到的珍貴。就像在手工作坊時代,人們常常抱怨作坊的低產出高成本。可等工業時代到來,機器取代人工,人們又會懷念起作坊時代的好。
大概是我小升初時,家裡靠豆腐房和小攤生意又攢了些積蓄,外債也補得差不多了。母親起心動念想翻新老房子,父親看著一院破爛家當,咬了咬牙,說:「翻新不如重蓋。」
老房子原是一個小三合院,修豆腐房掘了的小菜園是我童年的 「祕密基地」。當時園裡有一株葡萄樹,父親拿大鋸鋸樹時,我傷心得坐在門檻上直哭。
母親打算蓋個 「小二層」,父親再咬咬牙,說:「要不再曡一層?」 冀城老家有個習俗,誰家房子蓋得高,誰家的生活就過得紅火。父母都來自農邨,父親老家更偏,坐車得一個鐘頭,他們倆這些年在縣城打拼,免不得成為同鄉眼裡的焦點。
母親明白,父親是想在同鄉面前揚眉吐氣。窮地方人就這樣,先敬羅衣後敬人,母親過了半嚮,說:「幹脆我們起個四層樓,樓頂做成豆腐房。」
父親被母親震住了,這回輪到他沉默了。
母親說幹就幹、大幹特幹,東挪西湊地借錢。自此,我們一家,豆腐房、小攤,工地,三頭忙活。為了省錢,晚上父親帶著我們自己當小工,挑磚、攪沙子、推倒舊屋、挑完整的青磚紅磚……
新家就這樣一點點地支稜起來,豆腐房也紮在了新房的四樓。日子風風火火,父母的同鄉們來我家買貨時,一聽我家蓋了新房子,四層,都驚呼起來,而在之前,他們總是調笑嘲諷父親。
在城裡蓋了屬於自己的房子,這件事讓父親自尊心爆棚。那段日子是家裡最歡快的時光。父親難得溫和下來,蹲家裡修修補補,忙裡偷閑時,會站在各個角落打望新房,眉眼裡皆難掩光彩,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如願和驕傲。
7
2019 年,母親的小攤被取締後,家裡的豆腐生意也跟著轉讓出去了,那幾臺曾承載我們一家 「黃金十年」 的機器,也一並轉讓了。姐姐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部隊服役,入伍的前一個冬天,我還在家裡豆腐房打下手呢。
從 2006 年至 2019 年,整整 13 年的奮鬥史。我家的豆腐房,也成為了冀城裡正逐漸消亡的手工作坊之一。我們這個小家庭的激蕩,對小城來說,不過是時代發展中一朵浪花。
靠著豆腐房,我們一家脫貧奔小康,盡管沒能富有,但正因為有了這樣一門手藝,我們才得以溫飽、體面的生活。母親總以為她的 「傻兒子」 以後要接老子的班,做豆腐、賣豆腐,不承想,這生意順其自然地結束了。
因著給豆腐房幫工,我和姐姐的寒暑假作業從沒有做過,開學前一周才瘋狂抄一抄,家庭作業也一樣,這狀態一直持續到我高二。姐姐聰慧,成績照樣名列前茅;我則在班級裡吊車尾,成了一個標準的差生。小攤和豆腐房,構成了我的童年、少年時代,如今,被一一割舍,我真的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仿佛活了兩次。
對於豆腐房,我始終含著一股複雜的情愫,摻雜著對父親的埋怨、童年生活的疲憊,我偶爾腦子裡會閃回,在西北冬夜裡磨豆子、燒鍋爐、做豆皮的浮光。我猶記得那時候姐姐也饞嘴,我倆將土豆、紅薯埋進爐灰,煨熟後,在忙碌間隙分吃這份美味。有一次,我甚至在爐灰裡埋進兩個雞蛋,想以此收獲兩個噴香的烤雞蛋,結果因為忙碌,心心念念的烤雞蛋最後被炙烤成了焦炭。
家裡不再做豆腐後,我頭一次吃上了從超市裡買來的豆腐,總覺得味道不對。我時不時和姐姐開玩笑,說要是論做豆腐,沒人能比我更能堪稱 「老師傅」 了,豆腐的品質優劣,我一抿便知。
不過在此之後,我也永遠找不回記憶中的味道了。那味道中濃縮著一個家庭作坊的激蕩,一整個縣城作坊時代的記憶錨點。而浪頭打過,一切的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來源:網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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