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7日凌晨,演員@林青霞連發6條微博,這距離她上次在此分享動態已有6年之久,也是她正式退出影壇的第26個年頭。
神奇的是,這些年過去了,所有人卻都沒忘記東方不敗那一襲紅衣,和經典反串、美人在骨……如導演徐克所說,「林青霞的美是可以延伸的」,同樣,關於她的故事也從未停止流傳,但或許,它們都不比林青霞親自言說的更加真實動人。
本文摘自林青霞散文集,寫及活躍於上世紀香港演藝圈、文化界的名流:張國榮、鄧麗君、三毛、黃霑、張叔平,及林青霞與他們交往的細節。憶起張國榮時,林青霞說,片場的工作人員稱呼自己為「姐姐」、張國榮為「哥哥」,也許認為他們兩個是特別需要被寵愛的。其實豈止如此呢?這份寵愛,持續至今,且將永遠延續下去……
寵愛張國榮
「他是被大家寵愛的,他也寵愛大家」
拍戲的幕後工作人員稱呼我「姐姐」,稱呼張國榮「哥哥」,我猜想他們也許認為我們兩個是特別需要被寵愛的。
一九九三年我們一起拍《東邪西毒》和《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那個時候我們倆都住在灣仔的會景閣公寓,總是一起搭公司的小巴去片場。有一次,在車程中他問我過得好不好,我沒說上兩句就大顆大顆的淚珠往下滾,沉默了幾秒,他摟著我的肩膀說:「我會對你好的。」從那一刻起,我們就成了朋友。
張國榮與林青霞
二零零三年三月的一個晚上,我吃完晚飯約施南生看電影,她說她剛好約了張國榮看電影,她要先問問「哥哥」再打電話給我,我心裡納悶,幹嘛要先問他,就買多一張票一起去看好了。
在又一城商場戲院門口的樓梯上方,他靠在牆邊對我微笑,那笑容像天使,我脫口而出:「你好靚啊!」他靦腆地說剛剪了頭髮。
我們看的是《紐約風雲》,這部戲太殘忍、太暴力了,我看得很不舒服,散場走出戲院,他摟著我的肩膀問我好看嗎?我搖搖頭,就在他的手臂搭在我肩膀的時候,我被他震抖的手嚇得不敢做聲。他很有禮貌地幫我開車門,送我上車,我跌坐在後車座,對他那異於往常的紳士風度感到疑惑的同時,他已經關上了車門。我望向車窗外,晚風中他和唐先生走在前面,後面南生那件黑色長大衣給風吹得敞開著,看起來彷彿是他們兩人的守護神。
總覺得不對勁,回到家打電話給南生,問她Leslie (張國榮的英文名字)怎麼了,她說:「問題很大。」我了解狀況之後,斷定他得的是憂鬱症。南生說他的許多好朋友試了各種方法,看了許多名醫都沒用。我聽說大陸有一位醫生不管你生什麼病,只要用他的針刀一紮就好,希望能說服他去試一試。那段時間正是非典沙士傳染最盛的時候,就把這事給擱置了。沒想到從此以後,除了在夢中,就再也見不到他。
林青霞、張國榮在片場
四月一日晚飯後南生告訴我Leslie出事的噩耗,我捶胸頓足:「為什麼不幫他安排!為什麼不幫他安排!」其實也不知道那位醫生對他會不會有幫助,但還是一再地責怪自己。Leslie走後,幾乎每一位朋友都為自己對他的疏忽而懊惱。他是被大家寵愛的,他也寵愛大家。今日提筆寫他,腦子裡泛起的儘是他那天使般的笑容。
印象鄧麗君
「如果男朋友移情別戀的對象是她,我絕不介意」
一九九四年我結婚當天,多想把手上捧著的香檳色花球拋給她,因為我認為她是最適合的人選,我想把這份喜氣交到她手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結婚不久和朋友在君悅酒店茶聚,接到她打來的電話,「你在哪兒?我想把花球拋給你的,你……」我一連串說了一大堆,她只在電話那頭輕輕的笑。「我在清邁,我有一套紅寶石首飾送給你。」那是我和她最後的對白。
一九八〇年她在洛杉磯,我在三藩市,她開車來看我,我們到Union Square逛百貨公司,其實兩人也並不真想買東西。臨出店門,她要我等一下,原來她跑去買一瓶香水送給我。我們喝了杯飲料,她晚飯都不吃就趕著開車回去。那是我們第一次相約見面,大家都不太熟悉,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是我卻被她交我這個朋友所付出的誠意深深打動。
林青霞與鄧麗君
和她的交往不算深。她神祕,如果她不想被打擾,你是聯絡不到她的。我們互相欣賞。對她欣賞的程度是——如果男朋友移情別戀的對象是她,我絕不介意。
跟她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一九八九年到巴黎旅遊,當時她住在巴黎,這段時間是我跟她相處較長的時段。因為身在巴黎,沒有名氣的包袱,我們都很自在的顯出自己的真性情。我會約她到香榭麗舍大道路邊喝咖啡,看往來的路人,享受夜巴黎的浪漫情懷。她也請我去法國餐廳La Tour D』argent吃那裡的招牌鴨子。
記得那晚她和我都精心打扮,大家穿上白天shopping回來的新衣裳,我穿的是一件閃著亮光的黑色直身Emporio Armani吊帶短裙,頭上戴著一串串Chanel珠鏈;她穿的那件及膝小禮服,雖然是一身黑,但服裝款式和布料層次分明。下擺是蕾絲打摺裙,腰系黑綢帶,特點是上身黑雪紡點綴著許多同色繡花小圓點,若隱若現的。最讓我驚訝的是,她信心十足地裡面什麼都不穿,我則整晚都沒敢朝她胸前正面直望。
我們走進餐廳,還沒坐定,就聽到背後盤子刀叉哐啷哐啷跌落一地的聲音,我想,這waiter一定為他的不小心感到懊惱萬分。她卻忍不住竊笑,「你看,那小男生看到我們,驚豔得碗盤都拿不穩了。」
林青霞與鄧麗君
有幾次在餐廳吃飯,聽到鋼琴師彈奏美妙的音樂,她會親自送上一杯香檳,讚美幾句。她對所有服務她的人都彬彬有禮,口袋裡總是裝滿一、兩百法郎紙鈔,隨時作小費用,我看她給的次數太多,換一些五十的給她,她堅持不收。
有次在車上,她拿出一盒卡帶(那時候還沒有碟片)放給我聽,裡面有她重新錄唱的三首成名曲,原來那段時間她在英國學聲樂。她很認真的跟我解釋如何運用舌頭和喉嚨的唱法令歌聲更圓潤。對於沒有音樂細胞的我,雖然聽不懂也分辨不出和之前的歌有什麼不同,但對她追求完美和精益求精的精神深感敬佩。
有一天到她家吃午飯,車子停在大廈的地下停車場,那裡空無一人,經過幾個迴廊,也冷冷清清。走出電梯進入她那坐落於巴黎高尚住宅區的公寓,一進門,大廳中間一張圓木桌,地上彩色拼花大理石,天花好像有盞水晶燈。那天吃的是清淡的白色炒米粉,照顧她的是一名中國女傭。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在巴黎有個小公寓,她在巴黎這所公寓比我的夢更加完美,可是我感受到的卻是孤寂。
那些日子,我們說了些什麼不太記得,只記得在巴黎消磨的快樂時光。
結束了愉快的巴黎之旅,我們一同回港,在機上我問她自己孤身在外,不感到寂寞嗎?她說算命的說她命中注定要離鄉背井,這樣對她較好。
鄧麗君
飛機緩緩的降落香港,我們的神經線也漸漸開始繃緊,她提議我們分開下機,我叫她先走。第二天,全香港都以大篇幅頭條,報道她回港的消息。
二〇一三年來臨的前夕,我在南非度假,因為睡不著,打開窗簾,窗外星斗滿天,拱照著蒙上一層薄霧的橙色月亮,詩意盎然,我想起了她,嘴裡輕哼著《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突然的離去,我悵然若失,總覺得我們的友誼還沒有結束。
這些年她經常在我夢裡出現,夢裡的她和現實的她一樣——謎一樣的女人。奇妙的是,在夢裡,世人都以為她去了天國,唯獨我知道她還在人間。
三夢三毛
「我們曾經約好,她帶我一起流浪」
看了五月份第五零九期的《明報月刊》,倪匡的文章,《數風流人物:長溝流月去無聲》。文內提及他與三毛、古龍三人對死亡存有不可解之處,卻又認為人死後必有靈魂,於是定下了「生死之約」。「三人之中,誰先離世,其魂,需盡一切努力,與人接觸溝通,以解幽明之謎。」結果古龍走得瀟灑,忘了生前的約定,沒多久三毛也謝世了,同樣的讓倪匡失望,連夢也不施捨一個。
三毛豈止跟古龍、倪大哥有約定,她和我跟嚴浩三人也有過「生死之約」。
林青霞、三毛與秦漢(《滾滾紅塵》主演)
應該是一九八八年秋天的事。嚴浩約我和三毛吃晚飯,那晚三毛喝了很多。飯後我們又到一家有老祖母古董床的地方喝茶。我們三人盤著腿坐在古董床上聊天,三毛一邊在她的大筆記本上塗鴉,一邊和我們聊,我覺得有點怪,但也沒當回事。嚴浩問道:「你在寫什麼?」她笑笑:「我在跟荷西說話。」(荷西是她的西班牙丈夫,聽說在一次潛水中喪生。)她一邊畫一邊笑,還告訴我們荷西說了些什麼。她談到曾經請靈媒帶她到陰間去走一趟的情形。於是我們三個人開始研究,「死」是什麼感覺,最後大家約定,如果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人先離世,就得告訴另外兩個人「死」的感覺。
那天晚上回到家,大約十二點左右,嚴浩打電話給我,說三毛在樓梯上摔了一跤,斷了肋骨,肺也穿破了,正在醫院裡。
嚴浩那天約我們見面,是想請三毛為我寫一個劇本,由他來執導。三毛這一跌,我想劇本也就泡湯了。沒想到嚴浩說:「這反倒好,她可以趁著在家療傷的時間寫劇本。」
三毛出院後回到台北寧安街四樓的小公寓,因為小公寓沒有電梯,她有傷不能下樓,每天需由家人送飯上去。
我本想去探望她,同時看看劇本,三毛堅持要等到劇本完稿後,才請我上她家。
電話終於來了,我提著兩盒鳳梨酥上樓,她很體貼地把鳳梨酥放在左手邊的小茶几上,還說她最喜歡吃鳳梨酥。我順著茶几坐下,瀏覽著對面書架上放得整整齊齊的書,她注意到我在看那排列整齊的書,她說有時候她會故意把書打亂,這樣看起來才有味道。
當我坐定後,她把劇本一頁一頁地讀給我聽,彷彿她已化身為劇中人。到了需要音樂的時候,她會播放那個年代的曲子,然後跟著音樂起舞。相信不會有人有我這樣讀劇本的經驗。因為她嘔心瀝血的寫作和全情的投入,而產生了《滾滾紅塵》,也因為《滾滾紅塵》,我得到一九九零年第二十七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項。這個獎,是我二十二年演藝生涯中唯一的一座金馬獎。
沒有三毛,我不會得到這座獎,是她成就了我。當我在台上領獎時,真想請她上台跟我一起分享這個榮譽,可是我沒有這麼做。這個遺憾一直到了二十年後的今天,還存在我的心裡。
三毛、秦漢、林青霞
我們曾經約好,她帶我一起流浪,一起旅行的,但最後她卻步了,理由是我太敏感,很容易讀出她的心事。
通常我與人第一次見面,都會記得對方的穿著打扮,但是三毛那天穿了什麼我卻完全記不得,只記得她是一個敏感而心思細膩的人,她專注地聽我傾吐,也談論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她的聲音像少女般的稚嫩,聽她講話、聽她的故事讓我入迷,她是個多情而浪漫的女人,我完全被她的氣韻所吸引住了。
雖然我們見面不超過十次,但是在電話裡總有聊不完的話,在她臨走的前幾天,我老覺得要跟她通個電話。就在她走的那個晚上,我打電話到她家,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很久都沒人接。第二天早上,因為有事打電話到榮民總醫院找朋友,竟駭然聽到,三毛在病房的洗手間裡,用絲襪結束了她浪漫的一生。
她走後沒多久,我在半夜三點鐘接到一通電話,對方清脆地叫了聲「青霞」!然後聲音漸漸由強轉弱地說著:「我頭好痛,我頭好痛,我頭好……」我心裡納悶,這到底是誰在惡作劇?三更半夜的。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承認是誰打的電話。那聲音很像三毛。後來我跟黃霑提起這件事,黃霑說:「那你就燒幾顆『必理痛』給她好了。」
又有一次,我在夢裡,見到窗前,一張張信箋和稿紙往下落,我感覺是她,心想,她大概不想嚇我,而用間接的方式將信息傳達給我,膽小的我不敢接收,嘴裡重複地念著「唵嘛呢叭咪吽」把這個夢給結束了。後來很後悔,為什麼不先看看信和稿紙裡寫些什麼。
一九九一年六月,我在法國巴黎和朋友沈雲相約到埃及旅遊,當時鄧麗君也在巴黎,我們約她一塊兒去,她說那兒陰氣重,勸我們別去。記得到開羅的第一個晚上,我打電話給她,請她再考慮過來,她還是勸我們折返。就在那個晚上,我和沈雲分睡一張單人床,床的右側有一張藤椅。我在夢中很清楚地看見藤椅上坐著三毛,她中分的直長發,一身大紅飄逸的連身長裙,端莊地坐在那兒望著我,彷彿有點生我的氣。我一看見她,先是很高興她沒死,後來一想,不對!馬上念「唵嘛呢叭咪吽」,我就醒過來了。三毛是不是在信守她的承諾?傳達訊息給我,而我卻一再地不敢面對。
三毛與丈夫荷西
我一直把這個疑團放在心裡。又過了幾年,在一個聚會裡我遇見嚴浩,問他三毛是不是要告訴我什麼?信奉道教的嚴浩,瞪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輕鬆而果斷地說:「這完全沒有關係」。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夢見三毛了。
三毛走後,一直想寫一篇追思她的文章。又不知從何下筆,這次看到倪匡的文章,心有所感,才把我跟她的交往片斷記錄下來。
滄海一聲笑
「香港少了他好像少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少」
第一次與黃霑見面是32年前我的第一部電影《窗外》來香港宣傳的時候。在一個晚宴上,導演宋存壽特別介紹他給我認識,當時他的專欄《不文集》非常地受歡迎,而他在專欄裡對我讚許有加,導演認為,以他這樣一個有才華的猛人,能夠對一個新人有這樣的誇讚,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因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門來到香港這個花花世界,我說我好像變得傻傻的,他哈哈笑說這是正常現象。
黃霑與林青霞
最後一次與黃霑通話是在一兩個月前,他打電話來跟我邀稿寫專欄,我非常訝異他會對我的文章感興趣,但是他的態度非常誠懇,我連說了幾聲「不敢」,他問我是不是怕寫得不好,我說不敢獻醜,聽得出來他有點失望。現在他走了,我在想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就讓我為他寫一篇文章吧,在此獻醜了。
第二次與黃霑見面是1977年,我在港拍李翰祥導演的《紅樓夢》的時候,我們在李導演家吃飯,他身邊坐的是林燕妮,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的裝扮,她頭上包著絲巾,打扮得很講究,腰杆挺直,笑容可掬。席間黃霑常常提「林美人」三個字,起初以為他說的是我,後來才知道他形容的是他身邊的女朋友林燕妮——在他心目中林燕妮是永遠的美人。
黃霑、林燕妮
他言談出位和與眾不同使我非常震驚,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創意和獨特的人生觀。他和李導演聊到他的喪禮將會怎麼做,他說他會播放他事先錄好的片段,一開始先「哈!哈!哈!」地大笑三聲,然後叫大家不要哭哭啼啼的,要高高興興地歡送他,這番話直到許多年後的今天,還是記憶猶新,彷彿他才講沒多久似的。
1984年來香港拍新藝城電影公司的戲以後,因為徐克和施南生的關係,和黃霑見面的機會比較多。有一次大家組團到澳門遊玩,團員有黃霑、林燕妮、徐克、施南生、南生的母親、狄龍、陶敏明、張樂樂。這個旅程因為有了黃霑,整團人都玩得盡興、滿足和開心。黃霑一到旅遊區,頭上立刻頂著綠色帽子和小販閒話家常。我好奇地過去試戴,他馬上付錢給小販,叫我把帽子戴走,還連聲跟小販說「謝謝」,雖然只是十幾二十塊錢的東西,但你能感覺到他對人的溫暖。
當然黃霑也有頑皮的時候。1990年我得金馬獎影後,那年金馬獎節目主持人是他,南生請我們去麗晶酒店吃飯。桌布上撒滿了大小星星,各種顏色的小亮片,燈光暗暗的非常有氣氛。黃霑拿著筆在桌上塗鴉,本以為他詩興大發會有什麼佳作,沒想到他把那大白桌布塗得亂七八糟。我在想這是怎麼回事,該怎麼反應,結果他拿起打火機準備燒了它。大家傻眼了。我看到徐克摟著他的肩膀,眼神裡流露出對他的了解和包容,我非常感動。
我們中間有許多年沒有見面。有一次看完他的「輝黃演唱會」,大夥很想再聚一聚,於是就約了他一起吃飯。這次他身邊的林燕妮換成了陳惠敏。我說他變了,人斯文了,穿著打扮也比較舒服了。他說他妻子對他很好,生活上很照顧他,服裝都是妻子一手包辦,我還說他保養得很好很健康呢。
後來徐克說他病了,得了癌症,但是和他相處的時候完全感覺不到他有病。只是有次在南生的生日會上,他坐在我旁邊,說到好笑處他哈哈大笑,也許笑得太開心,也咳得很厲害,徐克馬上陪他走到外面去透氣。我跟在旁邊忙叫徐克拍他的背,他連說沒事。
徐克與黃霑舊照
我常覺得人在活著的時候要珍惜,珍惜眼前人,珍惜你的朋友,珍惜你的家人,要感恩,感恩你的眼前人,感恩你的朋友,感恩你的家人。當你覺得想對他們說話,千萬不要吝於啟齒,當你覺得想為他們做事,要馬上就做,不要讓自己有所遺憾,也不要讓家人、朋友有所遺憾。可幸的是,有一次看完他訪問葉劉淑儀的節目,激動得馬上打電話找他,告訴他節目做得多好、好在哪裡,他很高興。遺憾的是,知道他有病後,徐克說我們要常常約他出來吃飯,因為大家都忙,飯局一改再改,結果也沒怎麼見面。
黃霑的一生是精采的,他盡情地做他自己,直到最後一分鐘,將他豁達的人生觀傳達給許多許多的朋友,甚至於許多香港市民。香港少了他好像少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少,因為他已經深植於大家心裡,似乎他並沒有走,想起他就想到他的笑聲「哈!哈!哈!」好一個滄海一聲笑。
男版林青霞
「很抱歉,我才是他的最愛」
我最親近的男性朋友是張叔平,相信他比我的家人更了解我。我們總是呵護對方,是那種兩肋插刀、互相扶持的朋友。
1980年在美國加州拍《愛殺》時認識張叔平,一見到他就有似曾相識的親切感。那段日子,叔平每天腳蹬一雙又髒又舊的白球鞋,一件不起眼的軍綠短風衣,男明星覺得他那件風衣好看,也要去買一件,原來那件是名牌Giorgio Armani,價錢貴得不得了,男明星咬著牙買了下來。我問叔平既然穿那麼貴的衣服,為什麼不買雙新球鞋,他說他喜歡這樣。誰知道幾十年後,潮流居然時興起又髒又舊的球鞋來。
張叔平,知名美術導演、服裝設計師,曾參與製作多部王家衛電影,憑藉《金陵十三釵》《一代宗師》等獲得多項國內外電影服裝造型設計獎。
至今四十個年頭,我們的交往沒有間斷過。我在香港拍的電影百分之九十的造型是出自他之手。我出的三本書都是他設計的。在拍攝電影中等候打光時,我們常常瞎掰,有一次我說:「我將來如果嫁給一個很有錢很有錢很有錢的老公,你來幫我裝修。我要洗手間地上鋪滿厚厚的黃金楓葉,你到我家來我就撿兩片金葉子給你。」我們兩個越講越覺得好笑,就這樣說說笑笑消磨了不少快樂時光。
日子一天天過去,三十九歲那年我嫁到香港,婚後家裡的裝修理所當然是張叔平設計的,雖然洗手間地上沒有鋪滿金色的楓葉,但在他生日那天我送了兩片楓葉作為他的生日禮物。我六十歲那年先生送了一間公寓作為我讀書、寫作和招待朋友之用。我跟叔平說,我要視線範圍內每一個角落都是藝術,他做到了。走進公寓就等於走進我的理想世界,每一個眼睛接觸到的地方都是藝術,他大如書桌、椅子、檯燈、床鋪、被單,小如刀叉、碗筷、酒杯、杯墊,每樣東西都仔細到我心裡去,我不時會發現他巧妙的心思。我跟他說,這個裝修到我老了都不會改變。
我跟叔平無話不談,最開心的事與他分享,痛苦悲傷時對著他流淚,他的反應也另類。年輕時有一天為感情事困擾著,茫茫然從我住的九龍新世界公寓走到北京道良士大廈按他家門鈴,那天我戴著副寶藍捆細銀邊的小橢圓太陽眼鏡,穿著件藍灰色大風衣,他一開門我就往他床上撲,趴在床上自言自語道出我的煩惱,過了一會兒才坐到窗前背著光的單人椅子上,他在我對面聽我說話,我一邊說一邊熱淚滾滾而下,他定定地看著我輕輕地說:「你這樣很好看,臉上帶著笑,藍色鏡片下流出大粒的淚珠很好看。」我掛著兩行淚嘎嘎嘎地笑了起來。他又說:「你剛才從門口跑到我床上,風衣飛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好看。」他勸都沒勸,我的煩惱已經不見了。
林青霞與張叔平
我參加金馬五十頒獎典禮那回,他覺得我那件露肩大紅禮服,上面應該罩件薄的紅色雪紡披肩,遮一遮腋下的贅肉。他身在北京臨時幫我做,再請人帶回香港。多年來他過生日,晚上都會接到女高音唱一句「Happy birthday to you~~~!」尾音拉得又抖又長的電話,頭兩年他會問:「是誰?」我就哈哈哈大笑。他六十歲生日那天我唱完女高音,問他怎樣慶祝生日,他說沒有慶祝。問他在做什麼,他說:「在做你的披肩。」那天是他六十大壽,這個大生日,他竟然在為我的小披肩趕工。
有一陣子叔平身上長皰疹,疼痛難耐,還得陪我去服裝店買衣服,等我試好衣服出來,見他歪在椅子上打盹,我心疼得想流淚,那段時間再有需要我也不捨得拉他幫忙了,他很敏感,問我是不是不想找他做,天曉得,我向來把他的話當聖旨。
張叔平塑造一個美女,漂亮還不夠,氣質、韻味要有,那是他最厲害的殺手鐧,也是他的獨門武功,別人學不來的。
1983年拍《我愛夜來香》,他讓我身穿一件黑色大墊肩、收腰、窄裙、露背、後面開叉的洋裝,額前波浪腦後梳起的髮型,黑色帶骨透明絲襪,腳踩黑色三寸高跟鞋,妖嬈中透著高貴。我這身打扮站在那兒活活的天字第一號,以前在台灣演的都是長髮披肩的純情玉女,走起路來規規矩矩,張叔平還教我怎麼樣扭著屁股走路。
林青霞與張叔平
我拍的第一百部戲是《東邪西毒》,每次到澤東電影公司就看到門外堆著幾大捆顏色舊舊的布,電影卻遲遲不開工,叔平忙著把新布做舊,再做得有皺褶。以前的古裝戲男人一律戴頭套,女人則頭髮梳起插上簪子,這次大創新,男的女的都披頭散髮,穿著舊舊皺皺的長裙,叔平顏色搭配一流,我們這些演員穿梭在陝西榆林洞窟裡,形成一幅幅絕美的圖畫。
張叔平是殿堂級人物,人人都阿叔阿叔地尊稱他,只有我是操著台灣女孩嗲嗲的口音叫他「叔平」。他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裡非常權威,說一不二,沒有人敢不聽他的,可是一旦到了領獎和應酬場合,他便不知所措,他的心裡總是住著一個害羞的小男孩,最怕和正經八百的大人交際,凡是一些官樣場所或是有些不想去的地方,他會自動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推不掉非去不可的話,他就先把自己灌得半醉才出場,出了場不多話也不笑,像是全世界都得罪了他似的。跟他熟了以後才知道,原來他有社交恐懼症。
張叔平在海內外電影頒獎禮獲得的獎項太多了,數也數不清,包括2000年康城影展卓越技術大獎。2014年他獲美國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服裝設計獎提名,我聽到消息興奮地打電話跟他道喜,卻被他教訓一頓:「你們這些人真是的,有什麼好那麼高興的,好像給外國人提名就很了不起似的,有什麼不同。」我猜肯定很多人都跟我一樣聲音提高八度地跟他道喜,雖然吃了一記悶棍,我內心卻是敬佩他有這樣的胸襟,這樣的淡定。確實,他的才華已不需要別人來評定。
《一代宗師》劇照(2014年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服裝設計提名)
張叔平的手指就像魔法杖,經他一點撥,電影的層次即刻提升,演員的演出因而加分,偶像歌星脫胎換骨。所有的大明星大美女都愛他,但是,很抱歉,我才是他的最愛。 有人說我們兩個很像,我們也自認為我是女版張叔平,而他,是男版林青霞,與他相知相識是前世修來的。
本文節選自
書名:《窗裡窗外》《雲去雲來》《鏡前鏡後》
作者: 林青霞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北京日報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國
出版年: 2011、2014、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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