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雨文化:纖細、多情與神經質

         歲時記。雨紛紛的清明一過,五月的立夏就在眼前了。

  石間、路邊、竹畔、門側、籬旁……美如夢幻的紫陽花一旦盛開,日本的梅雨季,便在紫色、粉色、藍色、白色中來臨。正岡子規的俳句說:「紫陽花呀,你是昨日真今天假」。原來,紫陽花在五月雨沁潤下的色變,只在一夜間。

  雨季風物紫陽花

  雨瀟瀟、雨纖纖、雨霏霏,或雨濛濛、雨淋淋、雨潺潺、再或雨沉沉、雨紛紛、雨嘩嘩……,我們可以組合更多的雨句式,但在雨的意象中,日本人確實少有那種「小樓一夜聽春雨」或「共眠一舸聽秋雨」的紅燭羅帳式的念遠。因為聽雨,首先在觀念上要把自己意念成一滴雨,滴落在草尖、滴落在石上、滴落在窗邊、滴落在屋檐、滴落在池塘、滴落在女人的眉宇間、滴落在男人的哀愁上。聽雨,就是一個人的沉寂。聽雨,就是芭蕉在芭蕉庵過夜:「雨打芭蕉葉,聽雨落盆夜」。這裡只有侘寂沒有傷逝。

  「留得枯荷聽雨聲」。林黛玉用青春的悸動,動了一字,「留得殘荷聽雨聲」。但日本人不滿意,認為這是「敗荷」。原來,日本人喜歡「枯」勝過「殘」。在他們的意象記憶中,枯字組合的日語漢字也實在太多:枯桑、枯芒、枯芝、枯柳、枯菊、枯萩、枯蓮、枯木、枯葉、枯蔓、枯葦、枯冬、枯霜、枯葎、枯野、枯草……。枯遭遇雨,雨邂逅枯,在他們看來才是雨的情,枯的意;才是枯的黃梅天,雨的白蘭地。

  若將日本稱為雨國,是恰如其分的。日本全國平均降雨量是1600毫米,而世界平均降雨量只有1000毫米。37萬平方公里面積的日本列島,年降雨量為600億噸。表面積在5億平方公里的地球,年降雨量為500兆噸,可見日本的雨量。年降雨量不算多的東京,也在1500毫米左右。三重縣是降雨量最多的地區,為4500毫米。或許由此故,1400多年前的歌人大伴家持才敢在《萬葉集》裡,唱出底氣十足的雨之歌:叫它下雨就下雨,何必要乞雨?今年必是好收成。

  雨多,必生情愫。雨滴用「雫」(しずく)來表示,那麼露水的別名就叫「月雫」。「霙」(みぞれ)則為雨夾雪。用 「時雨」指代初冬的季語是日本人的發明。儘管公元200多年前的曹植有詩句「時雨中夜降,長雷周我庭」,這裡「時雨」顯然是表仲春的季語。打在綠葉上的雨水叫「翠雨」。翠雨不但連接天與地,而且還接續著他與她。當自己足夠好的時候,就去找她,但必須是在雨天。新海誠,這位把玩日本文化最到位的創作家,在2014年出版《言葉之庭》(KADOKAWA出版)輕小說。雖然46分鐘的動漫片先於小說上映,但小說更翠綠更霧靄更可親更唯美,因而更具感染力。中國詩人說,「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但在新海誠的筆下,雨瀟瀟,無法忘記的是青春,雨霏霏,無法耽誤的是青春。他用五月雨/梅雨/梅霖,將青春濕潤、將生命激活。雨的意象與人的情愫,連接得最為痴人痴心的,表現得最為雨送黃昏的,在日本非新海誠莫屬。

  《言葉之庭》(新海誠著,KADOKAWA出版,2014年)

  小說很輕。秋月孝雄,一位15歲的高中生。喜歡在雨天曠課,去新宿御院,坐在涼亭裡構畫女人的裸足及女鞋的模型。一個雨天的清晨,他在涼亭裡邂逅了27歲的她——中學古文課老師雪野百香裡。後來知道,每逢雨天,雪野一定在這裡打卡。喝著罐裝啤酒,讀著文庫本的井上靖歷史小說《額田女王》。而秋月總是心不在焉地在筆記本上塗畫女足。兩人的距離是在1.5公尺之間。他的心跳,她可以聽到;她的呼吸,他可以感知。涼亭外面是雨。在綠葉上泛著白。在白花花的地面上泛著綠。是為躲雨還是為生情?不過,他終於有了祈盼天天下雨的心情。

  小說第四話寫入梅。新海誠說,秋月與雪野的情愫也同時入梅了。在秋月的眼裡,她怎麼看都是雨女一個。白得有些病態的肌膚,如果能觸摸,或許也像雨一樣濕冷吧。第八話寫五月裡突如其來的一場冷風冷雨。「雪野坐在涼亭裡。遮隱側臉的濕漉漉的毛髮。發梢處『嘀嗒嘀嗒』地落水珠,濕透的套裝褲,印透出她弓起的可憐兮兮的腰線。水和花,濃烈的氣味,混雜著雪野身上隱隱可聞的甜香。」

  精妙的是,小說裡反覆出現《萬葉集》裡的雷神短歌:

 

雷聲隱隱盼雨至/留你在此心切切。 雷聲隱隱雨未至/你若留我願在此。

  遠處傳來雷聲,要下雨了。木屋裡的妙齡女,顯現出羞澀的興奮,這下有理由留你在我身邊了。原來,戀也是需要藉口的。女子情愫漣漪,雖雨色蒙蒙,但心裡也是旖旎明亮的。

  遠處傳來雷聲,但就是不下雨。草庵裡的青春男,呢喃著心中的戀:只等你開口,我就留在你身邊。你看,多溫潤多翠綠。

  五月的梅雨,淅淅瀝瀝下不停,被纏綿被籠罩的不僅是大地萬物,更有那人心中的小小一隅,雖形單影隻,但也暈染著經過大腦觀念後的雨滴。1400多年前的萬葉人,將「愛」表記為「孤悲」。1400年後的今天,連接天/地的雨,沒有任何變化,那麼連接他/她的情愫,也應該沒有任何變化。愛=孤悲=戀。《言葉之庭》整本書,都染上了滿視野的翠綠,滿視野的翠雨。這位雨女,打著一把棗紅色雨傘,猶如萬綠叢中開著一朵深紅色的姬百合。原來,無法告訴對方的單戀,如雨中的一顆青梅,帶著沉重,撲通落下,誘發著奇妙的哀愁。

  梅雨季節

  毫無疑問,長年置身於雨的世界,養成了日本人對自然的纖細、多情和神經質。沒有一個色彩能逃過他們的眼睛,沒有一個聲響能跳過他們的耳朵,沒有一個氣味能溜過他們的鼻子。濕淋淋的銀杏葉子,落滿整個石板路。但日本人知道,這一片杏葉,是昨晚飄落的。初冬的雨打在銅板庇檐上,好聽。日本人說要是換洋鐵皮,那聲音就難以發人懷思。梅雨季的短暫放晴,日本人發現夕陽的色彩會發生變化。一種橘紅,似薄如透光的鮭魚生魚片。日本人還統計出日本全國一年最不易下雨的日子是11月3日。從25年的降雨統計看,11月3日下雨只有3回。所以,這一天年輕人選定結婚日的也最多。而對東京來說,最不易下雨的一天是12月24日的聖誕夜。據統計,這一天下雨還是31年前的1989年的平成元年。

  雨有氣味嗎?雨水落到地面,升騰而起的獨特氣味,是雨本身的氣味還是地面本身的氣味?如果是地面的氣味,那麼因場所不同,氣味也不同嗎?誰能感覺這些問題?日本人感覺了。他們發現是地面石塊的香精,是田邊植物的香精,是森林萬木的香精,伴隨雨的嘩嘩下,會有一種叫「雨香(petrichor/ペトリコール)」的雨水味,撲鼻而來。雨水澆注地面,柏油路面的熱氣層層環繞,陣陣雨香浸潤肌膚,身體隨之做出反應。令人喘不過氣的大雨,落在沉重的軀體上,整個的心旌搖動。於是,人們將「雨香」做成香水,算是對梅雨的饋贈。

  雨後景色

  日本人又發現,雨水多帶來的濕氣過高,會影響人的情緒。日本人稱之為「濕氣不快指數」。如濕度一旦超過70%,人就會有不快感。若超過80%或90%,不快感就會爆棚。永井荷風多少年前寫有《梅雨前後》小說,就是描述連續的長雨/梅雨,壓抑了人的情緒,使人產生不快。而不快又引發人的情慾超強。小說裡,東京銀座咖啡店女招待君江,這幾天都是快下午三點了,可就是不想離開枕頭。周遭空氣濕潤,悶熱煩躁。過堂風穿過窗戶輕嫵著榻榻米上君江的半裸身軀。此時,她的內心「燃起了旺盛的情慾,想著此刻不管是矢田也好誰都可以,只要是男人來就好。」胡思亂想中的她,閉上了雙眼,雙手放在自己豐滿的胸前。就在此時,拉門被輕輕打開。她抬頭一看,眼前的男人「竟然是昨晚讓自己意猶未盡的木材義男。」當然,濕度還與發霉有關。50%的濕度,黴菌就是開始繁殖。超過60%,黴菌就成爆發增長。所以一到梅雨季,日本藥妝店裡各種除濕用物也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好像在向世人宣告:一個翠雨的日本、一個濕氣的日本、一個霧靄的日本、一個木質的日本,一個發霉的日本,才是魅力日本,才是文化日本。

  在日本,雨與地名的關係也非常密切。日本地理學者吉野正敏的研究表明,在日本與氣候有關的地名,最多的是「日」,其次是「風」、「雲」、「雨」。表示雨在低洼處的地名有:雨沼/雨坪/雨溜/雨窪/雨生澤等。表示經常降雨的地名有:雨飾山/雨降山/雨降野/雨引山/雨霧山/雨谷/雨森等。表示乞雨的地名有:雨乞山/雨乞岳/雨請石/雨祈岡/雨司山等。在日本,雨還與起名有關。日本人給女孩起名,都喜歡帶個「雨」字。如梅雨/綠雨/茉雨/侑雨/鈴雨/夕雨/柚雨/櫻雨/美雨季/美雨葉/時雨羅/采香雨/月乃雨/結雨戀/雨姬輪等。

  日本到處都是以「雨」命名的商品

  水是循環的。雨水形成地下水再被人們利用,需要多少時間?日本人研究表明,依地勢不同,流速也不同。滲透性快的是1秒間是0.1cm,滲透性慢的是1秒間0.01mm,最慢的是1秒間0.0001mm。這樣計算,在日本地下水的形成,至少需要幾萬年的時間。而澳大利亞則需要100萬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形成的地下水,就是我們今天飲用的「礦泉水(ミネラルウォーター)」。生生不息,說得很輕巧,其實過程太艱難了。

  編撰過《雨的語言辭典》的日本氣象隨筆家倉嶋厚曾經撰文說:1949年美國超大颱風加暴雨只死了幾十人,而1958年在日本發生的狩野川颱風,死者數為888人。1959年伊勢灣颱風,死者數竟高達4697人。同樣是颱風加暴雨,為什麼有這等量上的不同?倉嶋厚說這就是戰勝國和戰敗國的差距。當時日本國土荒廢較多,天氣預報中的防災比重也非常低。一場颱風,死者也達5000人,這不是國恥嗎?之後政府出台了災害對策基本法並增加了天氣預報的預算。當時這個預算是60億日元,就是全國一人一杯咖啡的錢。後來又增加到600億日元,就是全國一人一杯咖啡再加一塊蛋糕的錢。終於,當1961年第二室戶颱風發生,強度達到了兩年前伊勢灣颱風的級別,且在大阪灣有大海潮發生。但最終死者人數只有194人,大阪的海潮死者人數為零。但日本人說,這不表明人定勝天。

  日本人的雨季裝備

  雨與傘。日本又是雨傘大國。日本人平均帶傘的天數,一年有90天,平均4天帶一次。梅雨季幾乎是天天帶傘。東京街頭的一個調查表明,一人有1~3把傘的比例為52%,一人4~6把傘的比例是40%,一人7~10把傘的比例是8%。年消費超過了1億2000萬把。以前是木、竹與和紙的自然素材為多,但現在是便宜的塑料透明傘為多,使得惜物精神蕩然無存。從車站走到家,但出站時下雨了。小賣店的塑料雨傘是500日元一把。是買還是不買?猶豫不決中的計算。500米,沒有傘,肯定會被打濕。打濕後的西服送洗衣店,打折價也要1200日元。還是買吧。而小賣店之所以定價500日元,一個說法是日本人住家與車站的距離,500米內居多,正好1米1日元。這有趣的雨傘經濟學。再後來百元店又推出100日元一把的塑料傘。撐著它,當然也不會打濕衣服,但傘情全無了。沒了傘情,當然也沒了雨情。日本各鐵道公司每年拾得的僅塑料傘就超過50萬把。大量塑料傘的廢棄處理,也最終成了環保問題。

  日本人常用的雨傘,以便宜的塑料透明傘為多

  於是,日本人又想復甦傘情。其實從上世紀50年代以後,日本岐阜縣岐阜市的加納地區,就成了日本全國和傘生產的一大產地。全盛時期有600多家傘的作坊和店鋪,年間生產1200萬把傘。和傘製作,大的方面有18道工序,小的方面有近100道工序。一把傘至少有17名匠人經手。利用長良川的水運,使用飛騨山間北部的真竹和蘇子油以及美濃的和紙。一把高級上品的蛇目和傘,均價為4萬日元(約3000元人民幣)。傘的手柄觸感。檸檬黃的微光照射下發生變化的布料色彩。五月雨的濕竹浮煙之味。雨滴、雨簾、雨注,流勢不同的敲傘聲。這樣看,把傘定位成雨道具是無法賣出高價的,賣出高價的一定是文化。走在街上,細雨濕潤了石板路,女人們打著各色蛇目傘,光腳穿著高齒木屐,細碎移步——那背影,一看就是文化的。

  當年30歲的歌手八代亞紀,唱紅1980年的紅白歌會就是一曲《雨之慕情》:「雨呀雨呀/下吧下吧/越下越大/等我心上人的到來」。亞紀那略帶沙啞的聲腔和哀憐之眼神,把日本人特有的物哀之情表現得非常到位。這首歌成了「國民歌」,她自己也成了雨女。近日,收視率頗高的日本電視台「宮根屋」專題節目,為70歲的亞紀播放了回首歲月的專場。70歲了,慕情的她似乎還在等著心上人的到來。70歲了,她臉上的雨情還是那樣的和緩、閒適且寧靜。

  《雨中夜拜》(鈴木春信,18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這令人想起鈴木春信的《雨中夜拜》圖。擅長畫美人畫的春信,也將筆墨給了雨中女(原型一說是當時人氣茶屋女阿仙)。已經夜半,還在雨中,美人卻執意去神社參拜。被雨水打濕的小田原提燈,在風中搖曳,半開半收的和傘,給人雨勢嘩嘩之感。略顯困頓的美人,和服裙擺被風捲起,高齒木屐,淌著雨水。從構圖全體看,和服、提燈、樹木、雨簾、木珊朝右偏,表現了風動感,美人急切向左入神社,表現了參拜的心境。這樣看,在日本美女皆雨女,都具有宗教祭祀的意味。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一覽扶桑(ID:sjcff2016),作者:姜建強(旅日學者,致力於日本哲學和文化研究,著有《另類日本史》等),原題《纖細/多情/神經質——有趣的日本雨文化》,除特別註明外,文中圖片均由庫索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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