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令狐不敗
1
嚴格來說,宋江不是文人,只是個文面小吏而已。他犯殺人罪刺配江州,牢裡有戴宗和李逵照應,出去有李俊提供鮮魚,小日子倒也相當滋潤。
按照這個節奏,他期滿釋放,回老家或許官復原職,或許當個小地主,也算是安穩的一生。
可他偏偏寫詩,還跑到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潯陽樓去寫: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覺得寫復仇不過癮,又來四句: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籲。他時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寫完,還工工整整地署上名:鄆城宋江作。
潯陽樓乃江南十大名樓之一。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貶官於古江州,就在這潯陽江邊,偶碰一彈琵琶的中年婦女,感事傷懷,同悲天涯淪落人,於是提筆寫了《琵琶行》,留下千古絕唱。
宋江這點墨水,只能是喝多了才敢來寫幾個字。然後,寫完了自己也沒當回事兒,回家睡大覺去了。
沒想到,通判黃文炳看到宋江的詩,一眼看出來這個要和黃巢比一比的傢夥要造反。
《水滸》裡說黃文炳是個閒通判,就好像他無事生非一樣。
其實不然。通判這個官職在州府的長官下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項,同時對州府的長官有監察的責任,大致相當於今天的紀委書記,但權限更大點。
唐代後期藩鎮割據,導致中央權力形同虛設。趙匡胤吸取教訓,除了重文輕武之外,還安排了各種制衡,通判就是對州知府的製衡,有權直接上中央報告知府的過失和不妥。
如果兩個人相互制衡,倒也不是壞事;但如果通判和知州沆瀣一氣,就可以為所欲為。黃文炳拜訪知府大人,知府說我們是「心腹之交」,可見兩個是合作大於競爭的關係。
江州的蔡九知府,是皇上的紅人蔡京之子,黃文炳自然要拼命巴結,因此看了宋江的詩當做禮品,獻了上來。
2
敢笑黃巢不丈夫,算不算反詩?這得看不同時代的不同理解。
在當代西方,這不算事兒。別說笑黃巢不丈夫,你就是笑特朗普不丈夫他也沒招。有個傢夥天天在特朗普推特下留言批評,特朗普一生氣給拉黑了,可最高法院判違憲,特朗普一點招兒也沒有,只好放開。
我們今天罵罵黃巢,也沒事兒,但有些被列為英雄的人批評不得,也討論不得。你可以罵黃巢,但不可以罵黃繼光。
你也可以罵黃巢起義禍國殃民,但你如果罵120年前的義和團禍國殃民,可能就有麻煩了。
在我看來,黃巢起義絕對是個禍害,是嚴重破壞社會行為,他在廣州一個地方就殺了幾十萬人,包括很多外國商人。
宋江說敢笑黃巢不丈夫,就是吹牛說哥我要是哪天有了機會,比他強。負責監察的黃文炳告他,符合當時的社會規則和皇家規範,沒毛病;但如果他不管,也沒人批評他瀆職。
他管了,帶來的結果是梁山好漢劫法場,血流成河。宋江沒其他退路,真的反了。
3
反詩這事兒,可大可小。宋江之所以沒能逃脫法網,有三個原因。
第一,蔡九知府有國家任務,需要查找反叛朝廷的人。
黃文炳告狀的時候,蔡九知府告訴他,老爹來信,說有人要作亂。
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隨即體察剿除。
這幾句話,傳達了大宋朝廷的不自信。他們橫徵暴斂,四處收集各種古玩器具,如生辰綱,弄得民不聊生,對此高層十分清楚。他們的策略不是減稅,不是與民休養生息,而是提前觀測哪裡有可能出現反叛,提前佈局,防止起義發生。
這種維持穩定的方式,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很可能會冤枉好人,逼得一些中間派走上造反的道路。
這就叫,逼上樑山。
第二,需要有第三方證據,證明反詩作者的意圖。
蔡九知府告訴黃文炳一個街市小兒謠言四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
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
黃文炳一解讀,家木,乃送;點水工,江,不就是說宋江嗎?
反詩、小兒謠言加在一起,這才讓詩成了反詩,否則只是瘋人瘋語而已。
第三,有證明嫌疑犯作案能力的證據。
如果是個普通人,也許裝瘋賣傻就混過去了。可宋江是個殺人犯,一向有些名聲,江湖上人稱及時雨,就連黃文炳也聽說過宋江此人,可見有一呼百應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宋江和梁山泊賊寇關係密切,宋江的江湖威望勢力加上樑山泊的地理位置,會給朝廷帶來極大禍患。
因此,蔡九知府和黃文炳痛下狠手,打得宋江不再裝瘋,只好招供。
那麼,此二人為何如此賣力呢?難道他們真是一心為朝廷辦事兒?
非也!看宋江招供後的這段對話:
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乾了這件國家大事。便是今上得知必喜。」
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拜謝道:「小生終身皆依托門下,自當銜環背鞍之報。」
你看黃文炳,就是攀個高枝兒,升官發財而已,什麼為國家,為皇上,都是扯。
所以,那些動輒告密的,舉報的,打著國家大義打壓其他人的,大都懷著不可告人的邪惡目的,有的為了發大財,而有的只是為了可憐的七毛錢。
4
要怪就怪宋江,寫詩就寫詩吧,還非要拿到潯陽樓上實名出版。
你看人家林沖,也是喝多了酒寫詩:
「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聞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百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林沖是寫在朱貴的酒店裡,讀者只是朱貴而已,因此沒出大事兒。但我估計朱貴也把這首詩報告給了王倫。王倫一想,他要威震泰山東,這置我於何處?所以才推三阻四不肯收留。
所以,實力不夠的時候,不要寫吹牛的詩,到了一定位置就可以寫了,而且寫成什麼樣都是好詩,即便別人反對,也無可奈何。寫多臭,大家都得誇是好詩。
比如說,黃巢打進長安城後就寫了一首詩,朝廷只能看著乾瞪眼,大家也都誇寫得文採斐然。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詩夠臭,張藝謀拍的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更臭。
宋江當了梁山總公司的老大以後,寫詞說盼天王降詔早招安,還得魯智深、武松、李逵發怒,但發怒歸發怒,沒什麼辦法,很簡單,宋江是老大啊!
宋江肯定是吸取了潯陽樓的教訓,晁蓋當老大、他當二把手的時候,就沒敢這麼寫出來。否則,被老大看出要走修正主義路線,可能被廢。
所以,當個文人不容易,手裡有刀再當文人,才好玩,才敢啥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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