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沒有拼命的暗訪記者了 

王克勤
編輯:素卡策劃:涅瓦

昨天,我在網上看到這樣一條新聞⬇️

大意是,有記者暗訪了北京某家腫瘤醫院周邊的黑民宿,揭露其經營所帶來的環境衞生、噪音擾民等問題。

記者的鏡頭與筆觸直擊黑民宿「髒亂差」,比如「兩居室住12人」「有些單人間連隔斷都沒有」,總結為「越藏越深的黑民宿帶來的治安、消防、防疫等問題令人堪憂」。

這篇看似普通的報道,卻引發了網友的強烈探討。

在知乎上,關於「如何看待「黑民宿」暗訪新聞」相關問題的瀏覽量超220萬,回答逾1000條。

而這其中大多數,都是對「暗訪」記者的批評。

在高贊回答中,有網友表示困惑:「這種事還需要暗訪?」

有人痛罵記者:「何不食肉糜」「太缺德了」「不給人留活路」……

甚至有情緒更為激動的答主表示:「想跳起來扇這個暗訪記者。」

大家或憤怒或遺憾的點,都不免指向了一個問題,那就是:

「暗訪」記者所指代的群體,現在是不是已經墮落了?

·一位答主如是說道

有老一代記者在該問題下現身說法,他的措辭是——拿出這麼個「暗訪」,堪稱絕望。

誠如這位老師所言,「暗訪」這兩個字在老一代記者心目中頗具神聖意味。在新聞界用到「暗訪」,往往意味著這篇報道涉及大是大非與群眾利益,取得過程危險重重甚至性命攸關。

「暗訪」曾經是一類記者的武器,他們常常不顧個人安危,深入陰暗艱絕之地調查真相,後來他們也被稱為——調查記者。

在人們心中,調查記者的形象曾近似於英雄,調查記者的「暗訪」就是流動的現實英雄主義。

·就像是行走的魯迅

曾經的暗訪有多狠呢?

有「中國揭黑記者第一人」之稱的王克勤他2001年的一次關於非法證券市場的暗訪報道,最終使150多名不法分子被逮捕。

·王克勤先生

當時作為記者的王克勤收到了很多股民對蘭州證券黑市的控訴,於是他先後偽裝成商人、下崗職工、普通白領等與黑市經理、操盤手等親密接觸,潛入非法股市多次暗訪。

通過暗訪,他拿到了證券黑市以虛假股市系統詐騙投資者上億資金的一手資料,直觀呈現了犯罪集團的極端猖狂,以及眾多受害者家破人亡的悲慘實況。

·被騙投資者的維權大字報

《蘭州證券黑市狂洗「股民」》一文刊出後,受到有關部門高度重視,全國非法證券市場的全面整頓也由此開始。

此案史稱「全國經濟秩序整頓第一案」。

·年代報紙,年代畫質

這次暗訪也使他成了國內「身價」最高的記者,曾有黑社會揚言要花500萬買王克勤的人頭。

暗訪有時候用來追尋真相,有時也用來保護真相。

·青年王克勤

2005年,王克勤在河北定州調查一起6死100傷的血腥徵地事件,與同事在當地進行了5天5夜的深入走訪。

王克勤換上邨民的衣服,抓亂自己的頭髮,把電腦、相機等藏在裝滿麥麩的麻袋裡,假扮成去隔壁縣賣麥殼的農民,與一位老鄉開著手扶拖拉機把真實資料帶了出來。

《河北「定州邨民被襲事件」調查》一文發表後震驚中央,最後涉案的27名被告被判死刑、無期徒刑和有期徒刑。

·河北定州6邨民被殺案庭審現場

在王克勤幾十年的記者生涯中,《公選「劣跡人」引曝黑幕》、《河北大學校園「飆車案」調查》(李剛案)、《北京出租車業壟斷黑幕》、《山西疫苗亂象調查》、《河北邢臺艾滋病真相調查》等等深度調查作品,大多少不了暗訪形式的幫助。

王克勤在暗,卻直接或間接推動了很多政策的明朗,比如出租車業的改革、血液管理辦法的出臺、疫苗安全普查和警示制度的完善。

過去的暗訪記者,有時境遇就像電影裡的臥底。調查記者羅俠就以親身經歷寫了一本書叫《羅俠臥底》,記錄了她最驚險的一次連續暗訪——臥底傳銷組織「仙詩坦蒙」。

20世紀90年代中期,傳銷剛剛興起,在資訊不明朗的時候,許多同胞受其蠱惑。

為堪破傳銷迷局,羅俠喬裝成退休女工,以下線身份進入傳銷組織內部暗訪,並成功進入核心層。

最驚險的地方在於,羅俠做到了同期報道,她在傳銷組織的內幕消息幾乎每隔一天就能見報。

這也讓本次暗訪危險重重,在臥底期間,羅俠遭到過兩次突然搜身,數次死亡威脅,羅俠所在報社被傳銷經銷商和不明群眾圍攻,記者站的很多同事都替她挨過打。

但羅俠的暗訪仍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在身份暴露,對方揚言要弄死她剛上幼兒園的女兒的威壓下,羅俠聯絡完公安和工商的同志後,壯著膽子回到傳銷組織總部,獨面傳銷頭目及其打手。

最終,重慶一眾傳銷組織覆滅。

·羅俠女士

被同事叫作「暗訪王子」的記者崔松旺,他有一句話叫「死了都要拍」,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當時眾多暗訪記者的精神信條。

·來自B站UP主@荒野記錄

崔松旺本人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暗訪,是化裝成智障人士,親自經歷了被黑磚窯老板招募、運送、買賣、奴役,最後逃亡的全過程。

他在盛夏高溫裡半個月不洗澡,甚至不洗手,整日在火車站門口乞討,吃別人吃剩的食物,抽別人丟下的煙頭,才消除了對方的戒心,被以500塊的價格賣進黑磚窯,得到了暗訪的機會。

在黑磚窯裡,崔松旺用鏡頭真實記錄了老板如何以非人的行徑虐待、奴役智障人士,自己也挨了不少耳光和皮帶,後來,他趁夜色在摩托車和狗的追逐下生死逃亡了3小時,才活著結束了這次暗訪。

崔松旺的《智障奴工》系列暗訪報道,最後協助警方將黑磚窯利益人一網打盡,成功解救了30多名智障奴工。

2000年,記者趙世龍臥底洗腳城,以暗訪形式在樓頂連拍三天考場舞弊的鏡頭,一舉揭發了湖南嘉禾高考集體舞弊案。

·來自《焦點訪談》

2002年,記者劉暢報道山西繁峙礦難,在礦老板的種種威逼利誘之下,他通過暗訪偷偷找到了存屍地,一具一具數出了真實遇難的38人,將事件真相披露給調查組和社會公眾。

·來自《新聞調查》

餘劉文明察暗訪,一篇報道揪出了昆明惡霸孫小果,為掃黑除惡貢獻了媒體力量;

簡光洲走訪查證,曝光了三聚氰胺與三鹿奶粉,成為「問題奶粉掘墓人」;

如今我們回望,過去幾十年的確存在過一個由調查記者所構築的「暗訪時代」。

在這個時代裡,調查記者們並不是站在臺前的主角,但他們暗訪的事跡、調查的問題、披露的結果,都無疑在方方面面推動了這個社會的進步。

可如今,人們卻問出:「暗訪」記者墮落了麼?

或者,在新的時代條件下,他們忘了說「暗訪」有問題。

·《掃黑風暴》裡的暗訪記者

2017年,學者張志安在撰寫《新媒體環境下中國調查記者行業生態變化報告》時,僅僅聯繫到175名調查記者,這個看起來有些悲觀的存量成了被經常引用的數據。

曾經最擅用「暗訪」的調查記者少了,但是現在的「暗訪」卻越來越多了。

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泛暗訪時代」。

媒體方式的變革,使暗訪變成了一件越來越簡單的事。

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大眾傳媒、新媒體、自媒體,技術的升級接納了越來越多的人成為媒體世界的一員。

微信、微博,眼花繚亂的社交平臺;人肉、扒皮,層出不窮的追查手段。暗訪已經成為數據浪潮的公交車。

也許你用個馬甲、換個頭像,就可以完成一次所謂的「暗訪」。

·《讓子彈飛》

這不能說是一件絕對的壞事。

曾經,可能成百上千的人都需要等待少數幾個記者的暗訪調查來傳達利益訴求;而如今,每個人都可以在媒體上發聲,輸出觀點或尋求輿論的支持與監督。

可這又不能說是一件完全的好事。

因為肉眼可見的,暗訪調查確實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膚淺化,甚至開始有了娛樂化的傾向。

比如,有業內人士表示:「現在很多涉黃的暗訪報道,沒有甚麼長足的進步,仍然停留在獵奇爭奪眼球的階段。」

·甚至弄巧成拙

比如去年曾刷爆朋友圈的《我潛伏上海「名媛」群,做了半個月的名媛觀察者》也被視為一種暗訪。

如果暗訪的泛化到達一定程度,甚至會成為一種「景觀」。

電視上、網路上頗受追捧的道德測試類節目,測試你的男友/女友等等,都是暗訪形態的變種。

可主觀意願代入下的暗訪觀察,充斥著誘導預期與窺私動機,既不尊重人性,也不尊重事實,只能算作被暗訪包裝過的流量密碼。

·《烈日灼心》

記者暗訪本來就是一件富有爭議的事,時常被卡在法律、道德與倫理的尷尬夾縫之中。

記者沒有偵查權,也沒有執法權,而無論是隱形採訪還是臥底採訪,本質上其實都是一種「蓄意欺騙」和對他人的「隱私冒犯」。

暗訪從來都不是記者的常規手段,一般認為其使用務必秉持「是否符合公共利益」「是否只能採取暗訪這種唯一的手段」和「過程是否完全合法」這三條鐵律。

曾經調查記者的時代,由於暗訪的目標往往存在小眾權益與大眾利益的懸殊對比,大是大非的加持下,暗訪具有天然正義。

可來到眼下的「泛暗訪時代」,暗訪對象有時並不違反法律,甚至不悖於公序良俗(比如拼單名媛),暗訪者為求關註又總是充當著唯一的道德標尺。

暗訪的正義性與合理性,往往就會陷入羅生門。

這也就催生了一些人們眼中「隔岸觀火」和「乏味無腦」的暗訪報道,空前消解了暗訪和暗訪記者群體本身的嚴肅性。

·《讓子彈飛》

可社會進程中那些暗黑莫測的罅隙,並不會隨著時間延展而消失。

真正的惡,不是一條挨過痛打的狗,不是你只要拿暗訪這根鞭子給它看看就行了。

當我們不太關心宏大而深沉的命題,而是習慣於從日常景觀中獵奇,糾結體不體面的問題,最終必將陷入一種犬儒與雞賊的境地。

·《一步之遙》

誠然,流量時代對深度有著天然的歧視,即時刺激的短平快正在背叛一切沉重。

人們似乎對真相越來越不關心了,大家期待的不是答案,而是反轉,反轉再反轉,熱衷於吃瓜又吃瓜。

我們對前暗訪記者時代酸澀的懷念,被一種普遍的歡愉所取代。

·圍觀的歷史變化

最後,我想用王克勤先生的一句話來做結:

「自己必須先是一個人,然後是一個公民,最後才是記者。」

同樣,我們可以是網民,可以是人民,可以是暗訪的旁觀者與參與者,也可以是歷史的創造者和消費者。

但前提是,我們必須先是一個人。

設計/視覺Elaine

來源: X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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