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電視劇《欽差大臣》開播,主演李保田一紙訴狀將影視公司告上法庭。
訴由:原定30集的內容「註水」到了33集。
官司打得艱難。
從一審打到二審終審,耗時兩年多。
中途,十幾家影視公司負責人匯聚北京開會,共同聲討李保田,稱其難合作,還給他扣了個帽子「戲霸」,並表示將聯手封殺。
而其中僅一兩家與李保田有過合作。
李保田怎麼這麼招恨?
因為,擋人財路。
電視劇按集數賣,多剪一集,多賺一集。
這些年,「註水劇」愈演愈烈。
汪海林曾透露:」2018年一集戲能賣到1200萬,如果一部劇能達到80集 ,就能有10個億的銷售額,再加廣告植入,又是一筆錢。「
只是再沒下一個嫉惡如仇的李保田。
「老百姓連『註水肉』都不吃,為甚麼看『註水劇』」,面對聯手封殺,李保田回:「就算以後不拍戲,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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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李保田戲約銳減,鮮少露面。
連提這名字,都讓人發懵:
誰啊,這是?
他是《宰相劉羅鍋》裡的劉墉,《神醫喜來樂》裡的喜來樂…..
不是明星,卻是真角兒。
縱觀他的演藝生涯,能得出一句話:
李保田總得罪人,但從來沒對不起觀眾。
>>>>戲
80後90後,誰沒看過《宰相劉羅鍋》與《神醫喜來樂》?
我敢篤定,極少。
用時下的話:李保田能抗收視,是妥妥的大一番男主。
盡管他和「帥」字丁點兒邊不沾。
八字眉,褶子皮,一幅愁苦相。
偏偏老百姓就愛這張臉,當時有專家說:演城市演的最好的是趙有亮,演農邨最好的則是李保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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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趙有亮
右:李保田
即使飾演高官,李保田的悲情與喜悅也是平民式的,無需仰望。
不論是劉羅鍋(劉墉)亦或喜來樂,自是各有各的風採。
他的戲在細微之處。
比如一場參奏戲。
劉羅鍋眼珠滾三段——上觀天子,中定神思,下起謀算。
眼神對峙便是暗流湧動。
再如一場調情戲。
喜來樂眼光粘稠如絲,纏在賽西施臉上,直把人給瞧羞澀了。
說他是個中高手,誰會不信。
當然還有被稱為哭戲教科書的一段。
喜來樂的夫人為喜來樂頂罪,當著他的面服毒自盡。
心中大慟,淚湧上來了,可嗓子卻失了聲。
原來,最痛時是喊不出也叫不出的。
李保田演戲,有的是機靈勁兒。
他若皮起來混起來,會讓觀眾有揍他一頓的沖動。
但他若真傷心了,又能讓在座的各位心跟著抽疼。
最後,他舉重若輕的結束退場,卻恍了諸位看客的心神。
好戲當如是。
《宰相劉羅鍋》大結局
定格在他的回眸一笑
常看到有人說,李保田是個啃老本的,電視劇刷臉,電影成就為0。
笑掉大牙了。
他最好的表演,其實是在大熒幕上。
90年代,張藝謀鐘情兩人:一女鞏俐,一男李保田。
張藝謀用李保田拍了三部戲:
《菊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有話好好說》
不論哪部,皆先鋒、銳利、鮮活。
看得人荷爾蒙飆升,汗毛都要跟著叫囂吶喊。
不誇張。
《菊豆》裡飾演楊天青。
一個跟嬸嬸亂倫的男人。
表演時,他有他的分寸,亦有他的張力。
小小的個子縮蹲在門邊兒,比臉更大的碗像是盛滿了欲望。
他行動越是遲疑,欲望越如水滿則溢。
他像是被暴曬的麥秸,生命力早就沒有了,卻被鞏俐的菊豆一點便著。
他越是猛烈地燃燒,越是更快地化成灰燼。
他不敢帶菊豆逃,也不敢認回自己的兒子。
封建禮教、父權壓制,就凝鑄在李保田矮小卻肌肉噴張的身軀裡。
也難怪張藝謀兜兜轉轉非要把這角色給他。
一旦到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李保田就如脫胎換骨一般。
鞏俐成了他的小情人,李雪健、傅彪、孫淳也只能給他做配。
有人稱他是「中國版教父」。
他便比誰都游刃有餘地拿捏人命。
擰著攥著把玩著。
他笑是笑你自不量力,瞧是瞧你這臭德行。
我最愛當然還是《有話好好說》。
手持貼臉拍攝,鏡頭晃著追趕著。
薑文即使成了結巴也是最man的男人。
李保田眼鏡一戴成了知識分子,教育薑文:
「小夥子,別拿無知當個性。」
有話就不好好說,能砍人解決的事絕不嗶嗶。
Cult氣質,要把所有人幹翻的沖動,都在知識分子變瘋之後。
李保田拿著刀就要砍人。
砍誰不重要,為甚麼砍不重要,砍下去最重要。
薑文也壓不住他,仿若魂靈都要沖出皮囊嘔個一幹二淨。
到了《離婚了,就別再來找我》。
他又成了失意的作家,身上蕩著被大雨澆透的漂泊感。
窩囊,游離,孤獨。
這樣的人物,近幾年在國產片中近乎絕跡。
看到條影評:
「頂頂考究的燈光配上調度高明的長鏡頭……咱當年中國電影的心氣兒多高呀,一個普普通通的商業片都是奔著送獎去的,再看看現在,都是些甚麼狗*。」
誰說不是呢。
李保田是一個飽滿燿眼時期的註腳。
從他身上映照出國產影視劇最生猛的側面,也映照了它是如何走上平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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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保田拿過的獎,多的嚇人
>>>>痛
現在出不來李保田這樣的演員。
是環境不在,也是心氣兒不在。
1960年,李保田十三歲,離家出走去南京學戲。
父親怒極,這一離家,就是決裂。
他進了戲班,學柳子戲,扮醜角。
因為是唯一一個城裡來的孩子,又遭了孤立。
日子過得苦。
趕上饑荒,一個月有七八天沒飯吃,餓得全身浮腫。
天一冷手腳全是凍瘡,晚上睡得跟死狗似的,尿牀。
幾乎沒有尊嚴。
性格裡的孤僻自卑羞澀大抵源於此。
更苦的是命運無常。
李保田經歷了三次死亡。
教戲的師父去世。
他赤腳推車將師父帶到醫院,卻連二十塊的搶救押金都交不起。
後來自己染上風寒住院,同一家醫院裡還住著幾年未見的父親。
李保田對著病牀上的父親說:
「爸爸,你不要瞧不起我,等我將來成了大演員,我要爸爸來接成了大演員的小李保田回家。」
妄圖給父親或說給自己一點期望,只是死亡先一步到來。
小弟也去得突然,在外地寫生時遇到車禍。
我常覺得,若未用肉身磕碰過命運,若未用靈魂質問過人生,做不了一流演員。
「演員要痛飲生活的滿杯」。
於是之是,李雪健是,李保田也是。
蜜罐裡長大的人沒法做演員。
試問,一個沒體驗過生活的人,怎麼可能演繹角色的人生?
李保田有段話,每每讀到總要落淚:
我只有以我的畫筆、刻刀作答,以我劇中人的悲喜哭笑作答。只要我活著,我就不能停止。上天有知,他們的亡靈有知,我雖卑微平凡,卻要盡畢生的力。
歲月是刻刀,在我們臉上刻下皺紋。命運是刻刀,在我們心中烙下創傷。
每當我失望痛苦的時候,我相信上蒼的目光在深切專註地對我凝視,那正是他最鐘愛我的一刻。
我只有以我的畫筆、刻刀作答,以我劇中人的悲喜哭笑作答。只要我活著,我就不能停止。上天有知,他們的亡靈有知,我雖卑微平凡,卻要盡畢生的力。
歲月是刻刀,在我們臉上刻下皺紋。命運是刻刀,在我們心中烙下創傷。
每當我失望痛苦的時候,我相信上蒼的目光在深切專註地對我凝視,那正是他最鐘愛我的一刻。
敬佩他,不是作為「演員」的他,而是作為「人」的他。
《自畫像》李保田 鋼筆繪
1978年,李保田報考中央戲劇學院導演進修班,沒日沒夜煎熬複習。
考完幾近虛脫,而後大病一場,高燒不退。
他成名太晚,42歲才借著《人·鬼·情》走紅。
1987《人·鬼·情》
自此,中國影視劇史上多了個戲瘋子。
他能量巨大,耐力也遠非常人所能及。
演劉羅鍋。
從出場就染上背疾,這片共四十集,他從頭到尾馱著背,背上還塞了東西。
演《警察李「酒瓶」》,認為本子不夠好,跟編劇一集一集改劇本。
自己寢食不安,靠安眠藥睡個四五小時。
拍攝《南北大狀》,覺得20人演全城百姓太少,要求增加群演。
自己在烈日暴曬下等上四五個小時。
他當然討人厭惹人煩。
想著糊弄糊弄多賺點呢,到他這全吃癟。
再罵他「戲霸」,他也坦然受之。
「戲霸挺好,是質量的保證」。
他把名利看得淡看得淺。
這麼多年,沒接過一個商業廣告,沒上過一檔綜藝。
不出席與演戲無關的活動,酒局飯局也從來不去。
畫畫、彫刻,音樂、電影,這才是他的生命之源。
《向日葵》鋼筆彩鉛畫 2015年
《藝術與真實》三聯 墨 2013年
他有他的清高孤傲。
他有他的原則界限。
他有兩句話:
「幹這行的人,就應該藏在作品後面。」
「大眾忘不掉生活中的你,就很難接受藝術中的你。」
我想一個人怎麼敢與大環境為敵?又怎麼敢真把自己藏起來?
或許是因為「他能自成世界」。
不獻媚於外,便可自足於內。
>>>>舞
去年金鷹節,李保田獲得終身成就獎。
眾明星集體起立鼓掌。
他走到臺前,精神矍鑠,說話有力:
「沒有為大家服務的時候,我就躲在家裡頭一門心思地畫畫,等有了機會,我繼續地像以往一樣地充滿激情地為大眾服務。」
這不今年五一檔,他出演了電影《尋漢計》。
戲份不多,本子一般,他卻演得出彩。
這個角色和他本人有貼合之處。
固執脾氣倔,但誠懇得可愛。
李保田就是那種,隔天你會在早點鋪菜市場遇到的老頭。
他和日常生活沒有距離,也不必把他當明星看待。
只有在回看他的作品時,才會由衷感嘆:時代有你,何其幸之。
參考資料:
1、《李保田:一個未成畫家的演員》,極晝工作室
2、《專訪|李保田:電影和戲劇的本質不是流量,是人的靈魂》,澎湃有戲
3、《他37歲才演第一部電影,後來成了最頂級男演員之一》,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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