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希莫
因為窮,你做過什麼卑微的事情?
這句話是某乎上一個熱度很高的問題,回答數有將近5000條。
我翻看過一些高讚回答,但真要說起一個人究竟能被「 窮 」逼到什麼地步,我覺得那些回答看上去都不及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一書中的這段話寫得殘忍:
許三觀是在這天上午作出這樣的決定的,他要去醫院,去找那個幾年沒有見過了的李血頭,把自己的袖管高高捲起,讓醫院裡最粗的針扎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裡去,然後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來,再一管一管灌到一個玻璃瓶裡。他看到過自己的血,濃得有些發黑,還有一層泡沫浮在最上面。
為了給兒子治病,為了讓家里人吃頓飽飯,許三觀曾不止一次地抱著送命的心態捲起袖子、前去賣血。
然而在中國,小說裡的許三觀不過只是萬千窮人中的一個縮影而已。
曾幾何時,賣血成了那些吃不上飯的人唯一的出路。
當時,他們的生存狀態就如同這部紀錄片的片名《好死不如賴活著》一樣,是在用命討生活,掙得是真正意義上的血汗錢。
說起這件事,得回溯到20世紀90年代。
當時,河南省的經濟發展相對於其他省份較為落後,當地村子裡的人實在太窮了,被逼到走投無路之時,「 血漿經濟 」也在貧窮的催化之下誕生了。
說得再通俗些,就是賣人血換錢。
據說,在某段時期內,「 血漿經濟 」狂熱到遍地都是私立採血站。
人人相傳著「 胳膊一伸,露出青筋,一伸一拳,五十大元 」、「 要致富、賣血是條路 」之類的口號。
但與我們現在獻血時的抽血不同,那時候,有償獻血大多采用的是一種叫做「 單採漿 」的方式。
將賣血者的血液抽出後,把血漿與紅細胞分離,只留下血漿,再將紅細胞輸回賣血者的體內。
也正是因為這其中涉及「 一來一回 」,操作過程中的衛生工作又做得極其不到位,由此,便造成了交叉感染的出現。
再加上那幾年還沒有《獻血法》,在缺乏統一規範的情況下,沒人查,沒人阻止,亂象叢生。
至於那些賣血的螻蟻們,更不知道艾滋病究竟為何物,只知道捲起袖子挨一針就能賺到錢。
就這樣,一場悲劇爆發了。
1996年前後,河南當地無數人因賣血謀生感染上了艾滋病。
先是身體感到無力、接著是腹瀉和發熱、身體上出現一些紅疹子,最後是死亡的噩耗接二連三傳來。
其中,被稱為「 艾滋病村 」的河南省上蔡縣文樓村是感染的重災區。
截止到2005年底,光是這一個村子裡,就有1427人賣過血,其中,染上艾滋病的有431人,死去的有52人。 (數據來自河南省衛生廳)
《好死不如賴活著》這部片子所拍攝的正是住在這裡,因賣血患上艾滋病的一家五口人。
儘管河南的艾滋病浪潮早已過去,但這部片子放在今天來看仍然是極其珍貴的。
這「 珍貴 」二字一方面體現在導演冒了極大的生命風險。
要拍攝,必然要與患上艾滋病的這家人生活在一起。
但是當時的人們對於艾滋病的認知遠遠不夠,沒有防範意識,弄得人心惶惶。
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在拍片過程中一不小心患上艾滋病。
另一方面在於片中的所有素材都是在重重外部阻礙之下,費了好大勁才拍到的。
據導演陳為軍所說,他每一次去馬深義家拍攝都要繞上一段長達五公里的路,然後趁人不注意偷偷摸進村子裡。
更荒唐的是,當時村幹部為了阻止記者拍攝、報導此事,還在村子裡推行「 檢舉一個記者獎勵50塊 」的政策。
為了拍片,陳為軍曾被人舉報過,被逮了無數次,被迫寫過保證書,還差點丟了自己原來的飯碗。
不誇張的說,這部片子能在豆瓣條目裡存活到今天,已經算是一個奇蹟了。
至於那些見不得人、被認為禁止拍攝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在我看來,僅僅只是「 真實 」而已。
這個家裡總共有五口人,男主人叫做馬深義,和老婆帶著三個孩子住在一起。
幾年前,夫妻二人在賣血過程中不幸患上了艾滋病。
沒想到禍不單行,馬深義的老婆又在不清楚自己體內存在艾滋病病毒的情況下,通過母嬰傳播的方式把病毒傳染給了兩個孩子。
唯有大女兒是在夫妻二人感染之前生下來的,因此,也成了家裡唯一的倖存者。
整部片子裡的場景很單一,主要圍繞著他們平日居住的院子和房子進行拍攝。
看到這一家人的居住環境,我開始理解他們當初為何會做出賣血的決定。
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我只能選擇這個字——
空,一種清冷到讓人感覺慎得慌的空曠。
整個房子可以說是一無所有。
沒有床、沒有桌子,大片的牆皮脫落,櫃子上零零星星的擺放著幾個早已蒙上灰塵的玻璃瓶子。
還不會喊「 爸爸、媽媽 」的孩子經常光著屁股坐在地下抱著碗吃飯,馬深義的老婆時而睡在木頭推車裡,時而睡在架子車裡。
那是一種常人難以想像、會讓觀者感到不適的窮。
只可惜,命運終究沒能放過這家人,就像佈滿了裂縫的牆面一樣,需要解決的問題太多。
一開始因窮致病,如今又因病返貧。
在全片88分鐘的時間裡,導演按照二十四節氣將馬深義一家人的生活劃分成了夏至、大暑、秋分、霜降、立冬、冬至、春節七個部分。
這是由夏至冬的過程,是一個艾滋病患者從發病到死亡的過程,也是一個家庭不斷遭受生活錘打的過程。
最開始是夏至時節,馬深義的老婆艾滋病發作了。
燥熱的天氣、得知病情后的憤怒、發病的痛苦交織在一起,讓女人的情緒變得失控。
她躺在一個竹籃裡,用著近乎崩潰的聲音哀嚎著:娘啊,我的娘啊。
丈夫坐在一旁,感到心疼卻又無能為力,只能不停地摸著她的手,想讓她的情緒平復下來。
人在無助之時,隨便抓住一根什麼東西都願意相信那是救命稻草。
過了一會兒,女人在丈夫的攙扶下起身走向客廳,擦燃一根火柴給灶王爺上香。
她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是上天給她的懲罰,一邊磕頭,一邊在嘴裡念叨著:
神把我罰得不輕呀,饒了我吧。
女人說,自己最近總是夢到身邊很多人陸續地死了,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只求幾個孩子能好好活著。
被問到「 小時候想沒想過長大做什麼? 」時,她又回答道:
從小就沒想過別的事情,覺得只要有吃的有喝的有穿的就滿足了。
只可惜,就目前的情形來看,即便是這麼簡單的心願,實現的希望也是渺茫。
隨著時間的推進,一年之中最熱的大暑跟著來臨了。
直線上升的高溫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鏡頭里,馬深義的臉上也寫滿了惆悵。
對他來說,迫在眉睫的是要照顧病重的妻子和三個還沒有自理能力的孩子。
此時,體內有艾滋病病毒的小兒子又出現了腹瀉的症狀,整天光著屁股,吃一點東西就滿地亂拉,經常抹得到處都是。
一個人應付四個人,心有餘而力不足。
更麻煩的是,眼看著妻子的身體每況愈下,他最擔心的事情是自己也發病跟著倒下。
一旦這樣,三個孩子可能連活下去都是問題。
通常來說,秋天是農民最喜歡的季節。
好不容易熬到莊稼地裡豐收了,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 一切都會好起來 」。
可對於這家人來說,秋分帶來的卻是加倍的絕望。
收的玉米頂多能賣五六百塊,而妻子的病情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惡化了,就連正常進食都變成了極為困難的事。
她躺在推車上,目光呆滯,眼神空洞,全然是一幅等死的樣子。
與此同時,還有四五隻蒼蠅在她的臉上亂爬,嗡嗡叫,可她就任由它們呆在那兒,連抬起手將它們趕走都懶得動。
單從這麼一個畫面,便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女人內心的絕望。
而這種隔著屏幕流露出的絕望,似乎也預示著悲劇的必然到來。
中秋夜那天馬深義煮了一鍋麵條,一家人坐在昏黃的燈光下,難得一起吃了頓飯。
艾滋病發作時產生的一系列副作用把妻子折磨到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沒坐多久就堅持不住了。
她歪著脖子,感覺隨時隨地就會倒下,後來不得不在丈夫的攙扶下慢慢躺到牆角邊上。
誰知道這一躺就再也起不來了。
在霜降時節的某個夜晚,妻子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
走的時候,由於身體實在太過虛弱,所以她最後什麼話都沒留下,只是睜著大大的眼睛。
孩子們年齡還太小,意識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更意識不到那頓飯也成了一家五口人永遠的團圓飯。
如今回想起這一幕,妻子之所以臨死前不願閉眼,想必也是放不下她的愛人和兒女吧。
對於這些艾滋病家庭來說,死亡並不是他們所要面對的最壞的結局,更不意味著解脫。
能夠看得見的是艾滋病帶給他們的身體折磨;
看不見的是家中的一條頂樑柱離去之後帶來的一系列問題。
用馬深義的話來說,如今村子裡有「 五多 」:
賣血的多,發病的多,小孩失學的多,孤男寡女多,孤寡老人多。
一來,當時賣血患上艾滋病的大多是青壯年,在他們因病離世的同時,還會有一大堆孤兒和無子老人出現。
二來,即便這些人僥倖躲開了病痛的折磨,沒有因此喪命,但只要病毒仍在他們的體內停留,將來結婚生子就會大概率受到影響。
正常的生活就這樣沒了。
妻子死後,馬深義曾去向政府要過三、四回補助金。
運氣好了能要到一百,運氣不好只能要到五十。
幾個孩子需要馬深義的看管和照顧,作為家裡唯一的成年人,他壓根沒辦法外出掙錢,如今就連基本的溫飽都成了問題。
眼看著天氣越來越冷,可他身上還穿著初秋時的衣服。
去給妻子上墳的那天,外面正下著大雪,一段河南民謠響起,唱著:
為把兒來養大,我不少給人磕頭又作揖,求鄰居為兒餵幾口奶,求親戚為兒做件衣,為了兒不受屈,我學會了做飯又做衣,又當爹又當娘並非容易……
曲子裡的短短幾句詞,唱出了這個男人和三個孩子今後全部的生活寫照。
至於這些人要擔負著怎樣的心理壓力,又會面對什麼樣的歧視與疏離渡過一生?
答案可想而知。
所以我覺得,當年的賣血事件所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並不是某個家庭的悲劇。
而是一個社會的悲哀。
如果說接下來,馬深義帶著三個孩子將要面臨的是隨時隨地的發病與死亡,是無望的生活。
那麼在整部片子裡,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人在苦難面前被激發出的求生本能。
是馬深義聽人說患上艾滋病的孩子活不過四歲,仍然還是繼續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女養大。
是又一年春節,他和孩子們一起在院子裡貼春聯,上面寫著「 滿園春色 」和「 出門見喜 」。
是一家人歷盡人間的痛苦,受盡折磨之後,依舊想辦法讓這糟透了的日子稍微好過些。
寫到這兒,我突然想起自己幾年前在火車站遇到的一個人。
他的雙腿截肢,喪失了行動能力,自己推著輪椅獨自一人前來坐火車,走到出站口時看到前面是一個下坡路,男人推輪椅的手變得猶豫了。
先是站在下坡的最頂端停留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後,還是小心翼翼地用手轉動了輪椅,緩慢向下挪動。
我坐在一旁的火車上目睹了這個坐著輪椅的男人從絕望到無奈再到繼續向前的全過程——
眼看著前方是下坡路,明知道不好走,甚至有可能一不留神摔個頭破血流,但他還是邁出了那一步,咬著牙硬著頭皮往前走。
這不就是片子裡的馬深義,片子外的大多數人正在過的生活嗎?
來源 局外人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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