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顧名思義,是半人半魚的水生怪物。中國的人魚傳說,淵源古老而蔚為大觀,僅《山海經》一書記載的人魚至少就有五種之多,其中固然包括因為叫聲像人而被稱為人魚的大鯢:
「龍侯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東流注於河。其中多人魚,其狀如鯢魚,四足,其音如嬰兒,食之無痴疾。」
更多的則是長著人面魚身的真正人魚。這些人魚又各有區別,比如九尾狐出沒的「青丘之山」有種人魚,名為「赤孺」:
「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於即翼之澤。其中多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
還有海生的人魚,名為「陵魚」,陵魚生有人類臉孔,四肢俱全,手腳與人無異,身體呈魚狀:
「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
人魚甚至建有部族或國家,訓詁學者郭璞考證說,該族人胸部以上為人,胸部以下儘是魚身,本該長腳的部位長出了魚尾,可見其形象又與陵魚不同:
「氐人國在建木西,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
《山海經》作為上古異典,修撰者博學識幾,六合之內,各種怪物祕辛無不知曉,因而可以作如此細緻的區分。百世以降,妖界漸次邈遠,識妖的術士隱沒凋零,妖怪的名字亦漫漶不聞,後人再見到人魚時,通常只是統稱為人魚而已,至於到底是「赤孺」還是「陵魚」,那都無從分辨了。
《山海經》之後古籍所載的人魚,大部分提到了明顯的女性特徵,一位唐朝詩人用細膩的筆法描繪沿海居民捕獲的美人魚說:
「海人魚,東海有之,大者長五六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如馬尾,長五六尺。陰形與丈夫女子無異,臨海鰥寡多取得,養之於池沼。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傷人。」
這位詩人遊歷東海之濱,見到許多獨身生活的人家豢有人魚。人魚體長與人相若,全身膚如白玉,魚體部分未生魚鱗,容貌婉娩,長發過腰,只看上身,宛然是個柔美迷人的姑娘,即使雄性人魚,面貌亦如女子般姣好,臨海鰥寡多養來排解寂寞。據稱人魚十分溫柔馴順,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會傷人。
宋代以後,人魚的見聞有加無已。北宋初年,有位姓查的待制官出使高麗,向晚時分在一座島前泊船,遙望灘涂之上,去海數百尺外臥著個女子,肩背袒露,鬢髮紛亂,仿佛奄奄一息。官員帶同水手隨從上前一看,面露詫色,命水手用船篙擔起女子,小心地扶回海里。水手這才發現,這女子背上生有一道紅色的短鬛,自頸項而起,沿脊直下,有如龍鬃,下身卻拖著長長的魚尾。入得海水,女子回醒過來,向那官員連連行揖,沒入波濤而去。官員警告那些被迷得神不守舍的水手們說,此物就是人魚,天性妖媚,最能惑人,今後行船若遇上了,務須留神提防。
兩宋時期,隨著指南針應用於航海,海船越來越頻繁地深入更遠的海域。遠洋航行,風險倍增,海客的生死安危,很大程度繫於天命,因此航海的避忌日漸繁雜,船上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務求謹小慎微,以避免觸犯各路鬼神妖怪。恐懼支配下,海妖的威脅,也變得比前代更真切、更嚴峻,唐朝人對待人魚的包容浪漫,到宋季以後,大打折扣,大約也正是從這時起,人魚背上了「不吉」之名。
宋代一些術士把人魚說成是「年深人魂之精」,是遊魂所變化的妖精,能向人吐射毒水,中者立死。同時由於其驚人的美貌,世人理所當然地認為人魚擁有魅惑和詛咒的妖力,會妨害航船安全。此說在南洋賈客中流傳甚廣,舊日廣東地區傳言說,海生的人魚,雄性的是海和尚,雌性的叫「海女」,二者都是不吉之物,深為航海者畏忌。每次啟航之前,船上負責掌握航海羅盤、引領航向的「火長」都會在「祭海」儀式上向海神祝禱:「勿逢海女,勿見人魚」,祈求海神保佑,千萬不要碰到人魚。倘若不幸碰到了,必須立即設法驅逐,堅決不能讓這些怪物靠近船隻。
不過也有例外,廣東新安大魚山、南亭老萬山一帶的海域,徜徉著一種名為「盧亭」的人魚,是安全無害的。盧亭模樣怪陋,身上遍生絨毛,瞳目金黃,尾巴很短,十分膽小,見人即逃,所以也根本毋庸驅逐。旅途寂寞的水手反倒會捉一些雌性盧亭與之嬉戲,據說盧亭善解人意,雖不能言語,而時時微笑,不失溫柔,相處日久,亦能學著人類的樣子穿衣吃飯。水手們也不會加害盧亭,待到航程臨終,縱之歸海,盧亭自會溯波而去。
淡水江湖中也有人魚,長江的人魚名為「江黃」,容色冶麗,不輸海女,而且掌握著強大的咒術,能咒人患病。淡水水族的活動區域,較之茫茫海洋有限的多,人類設置的魚梁、漁滬之類捕魚設施也更密集,江黃有時不免誤觸陷阱,被人類捉到。傳說曾有江黃誤入漁罾,被困不能動彈,當地一群無賴流氓見她生的好看,大加凌辱。當天夜裡,漁罾的主人夢見江黃憤怒咒罵,要讓那些惡人不得好死,第二天,流氓們果然紛紛染上惡疾暴斃。
人魚天生麗質,柔弱單純,世俗之輩欺它是異類,常有此等輕薄之舉。唐末五代的時候,有個文士泛舟高郵湖,聽聞鄰近漁船捕到一條人魚,大感興趣,忙教並船過去觀看。到那漁船上時,人魚正拖著一條大尾巴坐在甲板上,上半身的樣子,直如一個天真的少女,被人類圍在中間,眼神畏畏閃閃,又有些好奇。文士斟了一碗酒給它喝,人魚懵懵懂懂地喝了,俏臉飛紅,一對剪水雙瞳仿佛蒙上一層水霧,益發嬌媚動人。文士大為興奮,又倒了一碗熱湯,那人魚一生都在冷水之中,熱湯下肚,燙的啼哭不已。文士還想繼續調戲,旁邊一個老漁夫看不下去了,勸道:「再折騰恐怕會把它折騰死,人魚靈物,殺之不祥,還是放了罷。」文士才停止了惡作劇,放人魚回湖。
人類對待人魚的態度,以為不吉而趨避者有之;為其顏色傾倒,挑引戲弄者有之,大致並不十分惡劣,至於捕殺人魚的情況則極其罕見。大規模人魚捕殺事件,在秦朝發生過一起,秦人認為,人魚油脂是極耐燃燒的燃料,《史記》記載,秦始皇營造陵墓地宮,即取人魚油脂為燭,萬古不滅。始皇陵面積極廣,當時不知捕殺了多少人魚熬煉脂膏製作萬年燈,才得以照徹墓室。秦始皇以人魚油制燈這件事見載於《史記》,照理算不上什麼「祕方」,但後世漁船邂逅人魚,要麼避之唯恐不及,要麼捉來玩弄取樂,沒有出現像近代西方捕鯨那樣,大規模獵取人魚殺而煉油的情況,多半是後人經過實驗,沒有發現人魚油長燃不熄的神奇效力。十七世紀著名的比利時旅華學者、康熙朝工部侍郎南懷仁在研究人魚時,同樣隻字未提人魚油脂:
「大東洋海產魚名西楞,上半身如男女形,下半身則魚尾,其骨入藥用,女魚更效止血,治一切內傷瘀損等症。」
南懷仁所關注的是人魚骨的療傷功效,他在著述中寫道,東海有一種名為「西楞」的人魚,骨能入藥,特別是雌性西楞骨,對於外傷流血、內傷瘀損等皆具療效。
人魚入藥一說,在日本亦廣為流傳。傳說日本人魚生具異象,奇醜無比,「頭部像猿猴,有著食人魚般鋒利的牙齒和尖爪,下半身布滿鱗片,水中遊動時沒有任何聲響」,「胸前的肉褶鮮紅如同雞冠,有漁民目睹此物,感到噁心,抄起船槳把它打死了」,「紅色的魚鰭之間生有爪子般的手,指間有蹼,下半身為黑鯉魚形態,有時會主動襲擊人類」。無論長相抑或習性,無不與中國人魚大相逕庭。尤其是這種醜陋的怪物性情凶殘,會破壞漁業乃至傷人,這給了日本漁民不留憐憫捕殺它們的理由。除此之外,捕殺人魚還有一個至為關鍵的原因:傳說日本人魚,竟然是長生不老的靈藥!
許久以前,日本若狹一個小小的村子裡,搬來了一位模樣酷似漁夫的男子。有一天,男子置辦盛饌,宴請鄉鄰。宴會開始之前,鄉民們在男子的居處四處參觀,有個鄉民無意間走進廚房,驚駭地發現鍋子裡正在煮著一條長有人頭的怪魚。這位鄉民恐懼至極,慌忙走開,悄悄告訴了其他人。這個消息震駭了所有賓客,但大家都彼此約定著不動聲色,以免觸怒宴會的主人,激起不測之禍。過不多時,魚肉上桌,眾鄉民大聲讚歎美味,其實暗地裡將入口之物全部吐了出來。只有一個人例外,此人依稀聽說過,人魚的骨和肉是珍稀的藥材,他偷偷藏了一些魚肉在袖子裡,帶回家給生病的妻子服食。吃下人魚肉的妻子,從此跳出了時間之外,一直活到她的七世孫老死,她還依然像數百年前服下人魚肉的那天一樣年輕。她親眼目睹了朋友、丈夫、子孫、一位位相識之人漸次凋零,對於常人,不可避免的死亡似乎是一種絕望;於她而言,活著變成了永無終結的枯燥折磨,卻不啻於另一種形式的絕望。她晚年周遊列國,未能尋得生命真諦,就此深居尼庵,再也不同外界來往,在將近八百歲的時候,獨自進入山洞,絕食而死。這就是日本著名的「八百比丘尼」的傳說。
幽閉的秦皇陵中,人魚點燃了永不熄滅的長生燈火,同樣幽暗的比丘尼洞,人魚又締造了長生神話的幻滅。慾望和生命,在永恆的詛咒中歸於腐朽,夕陽殘照,斜暉瀲灩,人魚回眸幽怨,如泣如訴。
《山海經·北山經》
《山海經·南山經》
《山海經·海內北經》
《山海經·海內南經》
唐.鄭常《洽聞記》
北宋.聶田《徂異志》
北宋《太清金闕玉華仙書八極神章三皇內祕文》
明.屈大均《廣東新語》
東晉.祖台之《祖氏志怪》
南宋.曾慥《類說》增補《稽神錄》
《史記·秦始皇本紀》
清.南懷仁《坤輿圖說》
日本.鳥山石燕《今昔百鬼拾遺》
日本.菊岡沾涼《諸國裡人談》
日本.橘成季《古今著聞集》
來源:蟲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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