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沖
一
2007年3月。
梅葆玖氣憤地向記者控訴:
「一個男人,戴著假胸衣,全身塗得白白的,唱『貴妃醉酒』,太不像話!」
梅葆玖是誰?
京劇名角。
梅蘭芳之子。
梅派傳人。
不怪他生氣。
幾個月前,父親梅蘭芳的名作《貴妃醉酒》,卻在一個大眾舞臺《星光大道》上,以一種極度通俗的方式,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草根唱紅了。
李玉剛。
那天,他身著女子的古裝,化著濃豔的妝。
裊裊婷婷地走上臺,唱《新貴妃醉酒》。
像一個香閨裡的古典佳人,唱腔咿呀間,長袖舞動、移步青蓮。
李玉剛的粉絲在臺下舉出一塊標語。
「前有梅蘭芳,後有李玉剛。」
梅葆玖看了,更加怒不可遏。
李玉剛與戲曲界的梁子,就此結下。
他知道。
「戲曲界接受不了我。」
在這幫老藝術家眼裡,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異類。斷斷不能跟他們行當裡的「男旦」相提並論。
李誕調侃:
「李玉剛老師唱的那個東西不是京劇,是贗品,假的。李玉剛為甚麼能火?因為我們現在大部分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已經跟非洲兄弟一個水平了。」
可在大眾眼裡,李玉剛同樣是個異類。
男扮女裝。
比女人還女人。
這世界賜予他的惡意太多太多。
他曾親耳聽過最不堪的詞匯。
可他淡然一笑,將所有非議獨自吞下。
像一顆石頭縫裡長出的小草。
卑微、不起眼。
風浪之下,搖搖欲墜。
卻堅韌不倒,不染纖塵。
二
李玉剛是「死過一次」的人。
19歲那年,他提著一個破包,在河邊定定站了很久。
像放電影一樣,腦海裡閃過無數畫面。
公主嶺、爸媽、姐姐、歌舞廳老板、穿制服的人、還有舞臺上絢麗的燈光……
眼前的河是遼河,蜿蜒向下,就能回到家鄉公主嶺。
沒錢買車票回家,用這種方式回去,也不錯。
他木然地望著河中心,扔下手裡的包,蹚進河裡。
單薄的衣服嘩地被河水灌滿。
漸漸地,沒過肩膀、脖子、鼻子、直至頭頂。
好冷……
他閉上眼睛,等待著一切結束。
一只手倏地伸進來,猛地抓住了他的衣領。
天旋地轉間,他已經被人提上了岸。
睜開眼,一夥髒兮兮的孩子圍在一邊,盯著他看。
是一群小乞丐。
少年驚魂不定地坐在地上,心中的憋悶像突然找到了一個出口。
嚎啕大哭,像開了閘的洪水。
一年前的意氣風發,恍如前世。
那時,放棄上大學,決定外出闖蕩的李玉剛一定想不到,自己會淪落至此。
那天,吉林省藝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寄來。
家裡的氣氛卻說不出的怪。
喜悅又憂愁。
喜的是兒子有出息了,愁的是那一學年8000塊的學費。
李玉剛懂事,主動給爸媽解了圍。
「我不讀了。」
便收拾行囊,去省城長春打工。
18歲的少年帶著無限憧憬,走上了社會這所「大學」。
可這所「大學」裡,到處是陷阱。
他孤身一人,像一只綿羊。
任人宰割。
無力反抗。
剛走出家門,身上僅有的200塊錢,就被黑中介騙了去。
他睡在醫院的候診椅上。
靠別人施舍的一碗粥過活。
在歌舞餐廳做服務生時,不小心把茶水倒偏了,迎面就挨了客人一巴掌。
後來,他混進了夜場歌手圈。
一人一背包,輾轉在陌生的城市。
漂泊感如影隨形。
他像個流浪漢,常常還沒見到藝術總監就被保安驅趕。
但他的苦難還遠未結束。
很快,他就會知道,甚麼是真正的社會險惡。
三
90年代,最紅的樂隊是誰?
小虎隊。
李玉剛靈機一動,打算糢仿他們也組個「小虎隊」。
他找來兒時玩伴,再三向他們爸媽承諾,要帶他們出去賺大錢。
起初很順利。
「小虎隊」在夜總會備受歡迎。
可一個月後,快結帳的時候。
突然沖進來一群身穿制服的人,號稱是大隊的,來抓沒有演出證的人。
「小虎隊」慌了,四處逃竄。
老板安撫他們說,服裝道具我幫你們看著,你們快走吧。
李玉剛很感激,趕忙拎著一個破包,帶著夥伴們從後門溜走。
逃了半天,他回過神來。
不對勁!
這個「大隊」破綻百出,根本不像真的。
這群人分明是老板找來的!
為甚麼?
為了不給演出費。
還黑心地把他們吃飯的家夥——服裝道具給扣下了。
涉世未深的李玉剛哪見過這麼陰狠的招,當下就懵了。
眼前的隊員爭吵不休,鬧著要他給說法。
他定了定神。
一言不發,開始掏身上的口袋。
一百二百……一直掏完所有的錢,分給大家,讓他們買火車票回家。
他自己一個人,身無分文。
就這麼恍惚地走著,來到遼河邊。
尋死。
冰冷的河水灌進嘴裡、鼻子、耳朵裡的感覺,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可終究是沒死成。
閻王爺不收,那就好好活著!
這一次,他終於被上帝親吻了臉頰。
他回到歌舞廳唱歌。
有次,跟搭檔男女對唱《為了誰》。
走上臺往旁邊一看,本該與他搭檔的女歌手,沒了蹤影。
李玉剛驚起了一身冷汗。
音樂已經嚮起了。
怎麼辦?
豁出去了!
一張口,細膩得可以以假亂真的女聲流淌在舞廳裡。
眾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吵鬧的場子瞬間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人們反應過來。
掌聲、歡呼聲,把舞廳的天花板都要掀翻了。
老板很高興,給他加了錢。
李玉剛驚喜地發現。
原來唱女聲是可以賺錢的!
為了賺錢,他能豁出一切。
他男扮女裝。
為了化好看的妝容,他在臉上做大量的實驗,粉底液一箱箱去市場批發。
為了練出嫵媚的眼神,他在狹小的出租屋裡鋪滿畫報。林憶蓮的、宋祖英的……
為了展現柔美的身段,他二十多歲高齡開始學跳舞,拉筋痛到眼淚往外飆。
這一切無關喜好,只為生存。
為老板的兩個字——加錢。
只是老板不知道。
這幾百塊錢背後,李玉剛承受了多少冷眼和鄙夷。
四
「那種語言非常毒,一下子紮到你的心髒。」
跑場演出時,他來不及卸妝,換了衣服就往下個地方趕。
女兒的紅妝。
男兒的身。
載他的師傅從後視鏡瞄了他一眼,問他到底是男是女。
同行嫉妒他賺得多,變著法兒地指桑罵槐。
「裝甚麼裝啊,一天天地男扮女裝,有甚麼了不起……」
他聽了,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跳起來跟他們吵。
歇斯底裡地。
李玉剛承認,對於男扮女裝,他並不坦然。
他是介意的。
「我做這樣的事情,骨子裡是抗拒的。」
生活中,他小心翼翼地把握「男女」的界限。
不做蘭花指、不扭捏作態。
穿西裝、黑框眼鏡。
可他們揪著他的痛處,使勁地踩,拼命地紮。
越是被人罵,他心裡這道坎就越是過不去。
他不想讓爸媽知道他在做甚麼,不想讓任何一個認識他的人知道。
「我要保守住這個祕密,一直到我生命的結束。」
回到家,他向父母撒謊。
裝修工、搭舞臺的、經紀人……360行,他通通扯了個遍。
父親看出不對,又問不出甚麼,越想越擔心。
「咱們家幾代都是良民,不能做對不起社會的事。」
李玉剛心裡難受,不敢顯露分毫,只得再三向父親保證,沒做壞事。
來自觀眾的惡意,也讓他灰心。
一次在舞臺上,他剛開口唱,就聽見砰的一聲,腳邊一個啤酒瓶,在地上溜溜打轉。
他繼續唱。
又一個酒瓶飛上來,擦著耳朵,嗖地飛到身後,爆裂開來,一地玻璃渣。
壓力太大,他也曾放棄過,轉行做生意。
開家政公司、賣服裝。
可無一例外,通通失敗。
「我做甚麼事都四處碰壁,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他沒有經商天賦,又本性純良。
到最後,連闖蕩江湖多年的積蓄都賠了進去,再次走投無路。
這一次,他不想死了,只想好好活著。
那年春節,他的公司倒閉,欠了幾萬塊錢。
他在深圳陰冷的出租屋裡,寫下一封未寄出的信。
「……兒子還年輕,只要努力,會成功的。所有的苦和累我都會承受,我還是會振奮精神,面對一切。」
當所有其他的路都被堵死,命運又把他推回了表演這條路。
他後退不得,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孤獨地。
迎著別人鄙夷的目光,艱難向前。
而陽光,就在黎明破曉前。
五
2006年,他接到一個打錯的電話。
是《星光大道》的導演,找另一位歌手。
李玉剛本能地推薦起自己。
那是他做過無數次的事。
「我也是歌手,網上有一段視頻資料,您看看……」
一番交涉後,他真的登上了這個草根大舞臺。
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他拼盡生命的力量,死死抓住。
他告訴自己。
「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可周賽那天,命運還是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他與另一個選手,一起闖到了最後一關。
一決冠亞。
最後打分出來,他失敗了,是亞軍。
他無奈,認命地在心裡勸自己。
「如果這是命運給我的安排,那我接受了。」
正準備說告別感言,評委席上突然間出現了騷動。
「這件事,弄錯了,按錯了投票鍵。」
投票重啓。
李玉剛的心再次揪到了一起。
咚咚咚……心跳聲仿佛就在耳邊。
他站在臺上,手裡的話筒被汗水浸濕。
突然之間,奇跡出現了。
他頭頂的屏幕上,那個代表著冠軍的小人,蹦起來了。
冠軍是他,李玉剛!
霎那間,燈光亮起,全場歡呼。
李玉剛成功了。
多年的苦與淚,終於有了回報。
「那一刻,我內心的悲涼和心酸翻湧而出。」
那一刻,他的人生被按下了成功的加速鍵。
被破格評為國家一級演員;
被中國歌舞劇院收編。
有了北京戶口、買了房,把爸媽接到城裡住。
他去悉尼歌劇院辦個人演唱會;
在人民大會堂演出;
制作大型歌舞詩劇,全球巡演30多場;
出專輯;
登上春晚;
有了無數「剛絲」。
名氣帶來的東西很多,他不再汲汲營營,為溫飽而掙紮。
但更重要的是——
他,李玉剛,終登大雅之堂。
六
乍一成名,李玉剛的心情跟暴發戶一樣。
得意,還有點囂張。
去上海演出時,他不服氣地說。
「我要證明給某些人看,我在上海是有商業價值的。」
可他騙不了自己。
他很害怕,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曇花一現。
「怕名也沒有了,緊接著利也沒有了。」
他知道,自己的能量不足以匹配他所獲得的一切。
別人叫他青年藝術家,他覺得汗顏。
只得帶著一種投機心理,忙忙碌碌。
「抓緊,抓緊賺點錢,給自己都準備好了,未來不火了,也沒事。」
可每次演出完,燈光熄滅的那瞬間,他站在黑暗中,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空虛感襲來。
越成功,越迷茫。
難道,他只能走到這裡了嗎?
他的路在哪?他不知道。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他不過一介俗人。
從泥裡長出來,孤獨地前行,四周一片黑暗,痛苦地向前摸索。
直到有一天,他回看自己的錄像。
用上帝視角審視自己,他才突然發現,「我也可能成為一個角兒。」
一瞬間,梅蘭芳的形象在腦海裡放大。
他可以向戲曲藝術靠攏,他也能成為他!
那一刻,李玉剛不害怕了,他找到了靈魂安放處。
「我知道,我永遠可以學習和耕耘下去。」
「哪怕你不燿眼了,你自己內心都是充實的。」
他把戲曲融入自己的歌裡。
用京劇唱腔,轉換男女聲唱《赤伶》。
「戲一折,水袖起落。
唱悲歡唱離合,無關我。
臺下人走過,不見舊顏色
臺上人唱著,心碎離別歌。」
他唱《萬疆》。
女聲的戲腔部分,婉轉流暢。
短視頻裡無數人糢仿。
有網友說:絕美!
外界漸漸稱他是「新男旦」的代言人。
當然有人不認同。
梅葆玖當眾潑他冷水,說他是「掛著中華傳統藝術的大牌子嘩眾取寵」,是「京劇國粹大舞臺上的小醜」。
但這些聲音都不重要了。
他再次有了出路,有了方向。
李玉剛信佛。
在藏傳佛教裡,有一種東西叫壇城。
僧人們用沙子精心搭出一座城池的糢型。
當它全部被搭好後。
所有人「嘩」地把它推倒。
「人生是不是就是如此呢?」
李玉剛描著細細的眉,眼睛彎成月亮的弧度。
朱唇輕啓,微笑著說。
「落幕了,散場了,第二天又有人來看你演出,你是一個演員,還是人生中的一個扮演者?說不清。」
他頓了頓。
「舞臺,就是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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