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上海，已是垂暮之年的程述堯頭髮花白，患上了老年癡獃，以往的記憶變得如同碎片一樣在他腦海裡漂浮。他經常認錯身邊的親人，比如把兒子當成早已去世多年的父親，把女兒認成自己的前妻。就像所有老年癡獃失去記憶的老人一樣，程述堯經常不聽家人勸阻，跑出家門，游逛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七月的一天，程述堯不幸在街道摔斷了腿，他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後來是警察把他送回家的。但回到家中，躺在牀上，他又變得麻木冷漠，眼神空洞，似乎連痛苦都已經忘記。而家中一切的吵鬧也與他無關，見他受傷，妻子吳嫣沒有多少關心的言語，反而大聲責罵他，責怪他給家裡添麻煩。他的兒子聽不下去，反過來指責吳嫣冷漠無情，家中頓時吵作一團，而在程述堯空洞的目光中，這一切都離他很遠很遠。1993年，他因內髒器官衰竭被送往醫院，住院不久，便在睡夢中安然去世。望著病牀上這個幹瘦、枯竭的老人，誰能想到他曾經也經歷過那麼多繁華。在他離開人世前的睡夢中，是否會出現三十年前那場名震上海灘的婚禮？那場婚禮在著名的蘭心戲院舉行，他當時是蘭心戲院副經理，他的新娘是電影明星上官雲珠。各界名流都出席了這場婚禮，報紙雜志也相繼報道了婚禮盛況。程述堯有過讓人豔羨的婚姻，他的三個妻子，兩個是電影明星，一個是像茶花女那樣的有傳奇色彩的女子。程述堯出生於山東濟南，八歲跟著父母來到北京，19歲考上了燕京大學，在學校裡讀書時，太平洋戰爭爆發。程述堯大學畢業後去了銀行工作，上班之餘他發揮自己的興趣愛好，組建了南北戲劇社。程述堯在大學時就多才多藝，熱愛文藝表演，南北戲劇社的活動資金來自他的薪水，日常活動場地則是在他的公寓內。在黃宗江的引薦下，程述堯去看了黃宗江妹妹黃宗英的話劇演出。舞臺上，身姿俏麗的黃宗英，明媚的眼睛顧盼生輝，讓舞臺下的程述堯心旌搖動。演出結束，他去後臺與黃宗英攀談，邀請她加入南北戲劇社，黃宗英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在南北戲劇社，程述堯對黃宗英很是照顧，在兩人相處中，程述堯才知道原來年僅18歲的黃宗英已經成了寡婦。黃宗英的前夫郭元同體弱多病，結婚時，新郎被攙扶著在婚禮上說了句「我願意」之後就被送回醫院了。婚禮後才十幾天郭元同就撒手離去，為此黃宗英心情悲痛，一度想要息影。程述堯了解到黃宗英的經歷後，心中不免心疼她，於是愈發對她無微不至，常常約她去吃飯看電影。後來，程述堯對黃宗英的心思整個劇社都知道了，哥哥黃宗江勸妹妹跟程述堯走到一起，說程述堯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黃宗英於是接受了程述堯的心意，二人不久便舉辦了婚禮，這場婚姻對於程述堯來說是抱得美人歸，但對於黃宗英來說或許只是「一時興起」。黃宗英多年後回憶說：「我和程述堯結了婚，他人很好，但我們沒有甚麼言語可講。他每次從銀行下班回來，我都感到緊張。」若是程述堯後來讀到黃宗英這番回憶，或許會覺得心涼吧，自己的一片癡情似乎只是一廂情願。兩人婚後，程述堯不光竭力支持黃宗英的演藝事業，更是把黃宗英家人也接來家中，悉心照料。1905年，中國誕生了第一部電影《定軍山》，經濟發達的上海成為中國電影中心，相繼誕生了一大批優秀影片。黃宗英後來與上海電影公司簽訂了合同，正式進軍電影界，並且很快就嶄露頭角，主演了一系列熱門影片。1947年春天，她接到片約，要前往上海拍攝《幸福狂想曲》，也意味著要與丈夫分開小半年，一開始，程述堯是不同意的。但黃宗英格外堅定，她說：「你的太太是個演員，有自己的事業嘛。」程述堯聽黃宗英這麼一說，也就通情達理地同意了。拍攝《幸福狂想曲》時，黃宗英和男主角趙丹相識，趙丹是個濃眉大眼的帥哥，在電影界已經小有名氣。兩人在《幸福狂想曲》中飾演情侶，在鏡頭前，兩人對視，拉手，擁抱，甚至還有接吻。在鏡頭後，黃宗英的心也慢慢向著這個帥氣又有名望的男人傾斜，而趙丹面對眼前美人，也難掩心動。拍攝完最後一組鏡頭，趙丹直接向黃宗英表白說：「我不能離開你，我們不能再分開了，你應該是我的妻子。」而黃宗英也直接答應了下來，當天晚上，她就向遠在北京的丈夫提出了離婚。黃宗英在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講述得很詳細：當卸妝後我們走出劇院時，虹口的出租車已經很少了，好容易有一輛出租車，擠了趙丹和我等好幾個人，我只好坐在趙丹的腿上。每當經過警察廳時，我就得緊緊彎下身子，以避免被警察發現（按規定只能坐四人），趙丹緊緊地抱住我，我全身都酥軟了。到了我的住處，我倆都下車來，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我們不應該分開了，你應該是我的妻子。」我摟了他一下，說：「等我回北京離了婚再說。」收到離婚通知的程述堯還不知道她早已移情別戀，還以為是異地生活惹得她不滿意。為了挽回婚姻，程述堯立即辭職趕往上海，還帶著黃宗英大哥大嫂，希望一起勸黃宗英回心轉意。程述堯到達上海當晚，帶著黃家人和黃宗英坐在一張桌子上，他們都在勸：「程先生是個好人，小妹你莫不要辜負這段良緣。」「好人」是程述堯得到的最多的評價，或許當初黃宗英與他結婚，就是看中了他是個「好人」。但現在她遇到了真正喜愛的意中人，「好人」這個身份便顯得那麼微不足道。當晚她憤然離席，不再聽從親戚的建議，也告訴程述堯說她去意已決。程述堯無奈同意了離婚，他遺憾於這段婚姻的結束，但對黃宗英的背叛也沒有怨言，離婚後甚至還照常接濟黃宗英的親人。中國社會的傳統男子一般會要求配偶溫柔賢淑，顧家賢惠，並且最好不要在事業上優於自己。但程述堯卻總是會被那些活得獨立大膽，忠於自身事業，在自己的領域有一番成就的新女性所吸引。他的第二段婚姻對象也是一個絕代美人，她就是一代影星上官雲珠，彼時程述堯已經擔任了上海蘭心戲院的副經理，在文化圈廣結人緣。上官雲珠在劇院排演話劇，與程述堯相識，當時她也是剛剛離異，帶著與前夫的女兒姚姚。兩人相識不久就步入了婚姻殿堂，婚禮便是在蘭心大劇院舉辦，這場婚禮豪華高調，名動上海灘。婚後兩人生下了兒子燈燈，程述堯盡心照顧著家庭和孩子，對上官雲珠的女兒姚姚也關懷備至，視作己出。而上官雲珠在程述堯的助力下，從話劇圈也轉型到了電影圈，接到了很多資源，接拍了好幾部熱門劇，印著她頭像的海報貼滿了劇院大門。然而婚後兩年，程述堯便遇上了麻煩，1953年，程述堯在一場運動中被誣陷貪污了800元，被文化局找去談話。當時程述堯看著錢財不大，因此他不想把事情鬧大，便打算把罪名認下來，賠錢平息事端。當時國內環境已經比較敏感，一旦被定罪有污點，無論污點大小，都容易牽連禍端。正在上影廠風頭無兩的上官雲珠，突然接到通知，由於丈夫貪污，她失去了演員評級的資格，後續可能還會損失一部分片約。得知是丈夫主動認罪的上官雲珠怒不可遏，沖到丈夫辦公室，大罵他「愚蠢」，「昏了腦子」，並且直接提出要與他離婚。程述堯雖然也反思自己做法不對，但是看到妻子直接向他提出離婚，感到非常錯愕。他請求上官雲珠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離婚，但是上官雲珠去意已決。其實上官雲珠那麼決絕的原因是她非常缺乏安全感，她從一個小城鎮跟著家人到上海避難，曾經在上海照相館兼職打工。相比於程述堯出生富裕家庭，高學歷，在文化圈廣有人脈，上官雲珠只能靠自己獨自打拼，闖蕩電影圈。或許是過早見證了電影圈的現實和殘酷，為了走得更遠，上官雲珠形成了一套凡事以自身利益為重的價值觀念。包括她與程述堯的婚姻，也多半是看中了他的地位和資源。他的兒子成年後也回憶說：「母親是一個以現實利益為考量的人，為了事業，寧可不要家庭和生活。」面對上官雲珠的決絕，程述堯見挽留無果，也只能點頭同意離婚，但戲劇性的是，兩人剛口頭同意離婚，程述堯就洗脫了貪污罪。上官雲珠一聽程述堯恢複清白，對他的態度立刻大變，又不想離婚了，但程述堯此時卻犯了倔，或許也是他看清了上官雲珠重利輕義，不想與她繼續保持婚姻關系。離婚後兩年，程述堯又認識了同在文化局工作的吳嫣，他們二人在聚會上認識，後來私下約著見面，吳嫣性情爽朗，主動同他談起自己的經歷。在聽了吳嫣的故事後，程述堯不免感嘆道：「你是一個茶花女式的傳奇女子。」吳嫣並不知道茶花女是誰，也沒看過那本法國小說，她的文化水平不高，從小出身貧苦人家，被賣到煙花柳巷招攬客人。後來成了周佛海的機要祕書孫曜東的側室，借著孫曜東的影嚮力，吳嫣不僅擺脫了煙花柳巷的生活，還一躍成為上海灘有名的交際花。這時地下組織策反了吳嫣，利用她的人脈，讓她負責收集情報。1949年後，吳嫣被派到上海市文化局工作。程述堯被眼前這個傳奇的女子深深迷倒，她年齡不大，卻已經度過了波瀾壯闊的歲月，此刻眼中已是淡然和平靜。程述堯主動追求吳嫣，不久兩人便打算結婚。程述堯的父母聽說了吳嫣的經歷後，反對兒子娶她，但程述堯全然不在意外界的眼光。誰知兩人剛結婚三個月，吳嫣就被逮捕入獄，犯的是所謂「包庇反革命罪」。吳嫣非常不解，自己與前夫孫曜東的事情早就說清楚了，而且自己被策反後，替組織搜集情報，也算是將功贖罪了。但吳嫣還是因為潘漢年、揚帆案被判處了5年刑期。得知吳嫣入獄，程述堯父母趕緊從北京趕來，要求兒子趕緊與她離婚，劃清界限，但被程述堯拒絕。他不願做如此不義之事。因為不願與妻子離婚，程述堯受到降職處分，從副經理降到做普通售票員。後來動亂開始，兩人的財產被沒收，吳嫣經常被抓去掃大街，他就在街道旁默默地陪著她。1983年，吳嫣遞交了材料書，請求還自己一個清白。最終吳嫣成功平反，兩人的財產也被返還，按理說以後兩人應該在一起享受無憂慮的晚年，但吳嫣此時卻性情大變。或許是這麼多年的壓抑突然爆發了，也或許是她去了香港，見到了自己曾在舊上海的朋友依舊光鮮亮麗，而自己被摧殘得枯槁萎靡，心中不平。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程述堯的家庭毫無溫情，妻子總是大吵大鬧，拿他撒氣，兒子燈燈也不滿繼母吳嫣，總是與她爭吵。而程述堯則逐漸忘了一切獃坐在牀上，他曾經擁有金錢、名望和愛情，但這一切都已成過往，繁華轉瞬成煙。他用這種遺忘的方式，原諒了所有和他生活過的女人。畢竟，她們中有的結局也是令人唏噓，上官雲珠死於跳樓身亡，吳嫣死於癌癥。而遺忘的善良，卻讓他在睡夢中升入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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