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言九林
1862年是同治元年。
咸豐皇帝去世後引發的高層權力鬥爭,在上一年大體落下了帷幕。內政外交的調整與改革,在這一年正式啟動。
一、改革與「 滿人本位意識」
改革啟動的前提,是與官僚集團和解。
咸豐在世之日,內政上非常倚重肅順。肅順是滿人,但頗有政治理想,所以很願意結交和重用漢人。 《奴才小史》裡說,肅順當政之時,對待滿員「 眥睢暴戾,如奴才若」,對待漢官卻「 頗為謙恭」,理由是「 咱們旗人渾蛋多」。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這些人在咸豐時代得到重用,都與肅順有直接關係。曾國藩升任兩江總督,是肅順的建議;左宗棠遭人彈劾,也是肅順維護褒獎;郭嵩燾等漢人知識分子,也是肅順著意結交的對象。 [1]
在整頓官場腐敗一事上,肅順也表現得相當積極。咸豐八年,他查辦「 戊午科場收賄案」,殺了包括大學士柏葰在內五位中央官員,數十名高官與新中舉人被革職或者流放。咸豐十一年,戶部為逃避肅順對「 宇字五號案」的追查,縱火焚燒了戶部檔案,大火持續了六個時辰,相關文檔字據全部付之一炬。戶部被逼到這種程度,可見肅順反貪是在玩真的。所以,大火之後,該案仍有數十名高官被革職抄家。 [2]此外,肅順在政治生涯晚期(亦即被殺前夕),還曾「 奏減八旗俸餉」,理由是「 滿人糊塗不通,不能為國家出力,惟要錢耳」[3] ,不足以充當朝廷的統治基礎,還要消耗朝廷大量的金錢。
凡此種種,都是對既得官僚利益集團的侵害。所以,處決肅順讓整個官僚集團歡欣鼓舞,囚車經過之處,「 其怨家皆駕車載酒」前往圍觀,指使兒童朝囚車扔泥土瓦塊,痛罵「 肅順亦有今日乎!」[ 4]
肅順既死,最高權力對官僚集團的高壓也隨之消失。奕䜣、慈安與慈禧組成新的執政中樞。如何重塑官僚集團的向心力,是他們需要首先考慮的問題。於是乎,慈禧太后不再關心科舉考試的公正性如何,也不再關心官員們是否貪污腐敗。她的執政方針是「 博寬大之名」。派人擔任科考搜檢工作時,慈禧的指示是「 勤慎當差、莫要多事」[5]——好好乾,別像肅順那樣整出一大堆事情來。見到御史彈劾自己的親信,慈禧的第一反應是「 此無他,不過我所用之人總不好」,要弄死這個對自己沒有向心力的御史,而當獲悉御史此類彈劾不過是官場陋習,只為敲山震虎多收幾份炭敬時,她的反應就成了「 大笑」[6]。
平衡滿漢關係也是「 和解」的重要內容。
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這些漢人,自然還是得用。不用就不能解決太平天國這個現實問題,還可能生出新問題。所以,正如印鸞章在《清鑑》中所言的那般:
「 (慈禧)聽政之初,軍事方亟。兩宮仍師用肅順等專任漢人策。內則以文祥、倭仁、沈桂芬等為相,外則以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為將。自軍政吏治,黜陟賞罰,無不諮詢,故卒能削平大亂,開一代中興之局。」[7]
但肅順時代那種壓制滿人的做法,也必須扭轉過來。畢竟,滿人一直被清廷視為最核心的統治基礎。努力擴張滿人的權力與影響力,是新執政團隊的基本方針之一。慈禧後來與奕䜣正面衝突,有一句責備之言正是「 這天下,咱們不要了,送給漢人吧!」[8],可見她有著強烈的「 滿人本位意識」。
被慈禧責備的奕䜣,「 滿人本位意識」同樣強烈。同治元年有一項改革舉措,是選派一些軍士出洋接受新式軍事訓練。奕䜣挑選了450名八旗兵,10名綠營兵,滿漢比例懸殊到了45比1的程度,而此一時期清廷的八旗兵約為25萬,綠營兵約為64萬。 [9]
在同治元年最引人矚目的改革——設立京師同文館——這件事情上,也能見到奕䜣的這種「 滿人本位意識」。
設立京師同文館,是一項非常微小的改革。所謂同文館,顧名思義,只是一個培養翻譯人才的地方。但這微小的改革,仍是被迫至萬不得已之時,才有的舉措。
自1840年以來,清廷在對外交涉中,屢因翻譯問題陷入被動。鑑於翻譯造成的外交糾紛太多,1858年,清廷與英法美俄四國簽訂《天津條約》時,寫入了一項規定。大致內容是:(1)英方文件,此後「 俱用英文書寫」;(2)照顧清廷缺乏英文人才這一現實,「 暫時仍以漢文配送」,繼續附帶一份中文版;(3)待清廷培養出英語人才後,英方即不再提供中文版;(4)《天津條約》簽訂之後,「 遇有文詞辯論之處,總以英文作為正義」,雙方以後再因翻譯的原因,對文件內容產生理解上的分歧,一律以英文版本為準。 [10]
1860年英法聯軍攻占北京後,又迫使清廷簽訂了新的《北京條約》。新條約裡不但重申了交涉「 皆使用英文」,詞義有分歧須「 以英文為準」等規定,還給「 暫時附漢文」一事定下了一個三年的期限,要求清廷「 酌情於三年內選派中國學生學英文」。待首批學生的英文學業完結,英方即停止向清廷提供外交文件的中文版。
內有需求、外有壓力。 1862年,恭親王奕訢、李鴻章、曾國藩等人牽頭,終於決定在總理衙門內設立「 同文館」,來培養自己的翻譯人才。奕䜣那強烈的「 滿人本位意識」也同時迸發。他一方面擔憂漢人學好了英語,會去幫助洋人欺騙愚弄清廷;一方面也希望八旗子弟能夠成材,以掌管清廷的各處要津。所以,他頒布了一項規定,「 選八旗中資質聰慧,年在十三四以下者,俾資學習」[11],也就是同文館學生須優先自滿洲八旗中選取。
同文館內的英文學習情形
與京師同文館相似,稍後成立的廣州同文館,也是典型的旗人學堂——1872年,當兩廣總督瑞麟上奏匯報說廣州同文館裡「 旗籍諸生,咸皆踴躍」,建議以後該館「 專用旗人,毋庸再招漢民」[12](本來招收的漢人學生比例極小)時,奕䜣非常開心地批准了。只有李鴻章創立的「 上海廣方言館」,沒有實施旗人優先原則。
奕䜣想要盡可能地重用滿人,來擴張滿人的權力版圖,但他也知道,將無知識、不合格者推上要職,是很危險的。所以,他希望滿人們能走在改革的前列,積極報名去同文館學習。只有滿人多多成材,清廷才能永遠是滿人的清廷。
遺憾的是,奕䜣的期望落空了。
二、不怕死的「 底層頑固派」
1862年6月,同文館正式成立。最初只設英文館,有八旗學生10人,聘請鮑爾騰為英文教習,年薪300兩銀子(次年增至1000兩),漢文教習的年薪則長期不足100兩。次年,同文館添設法文館和俄文館,各招收八旗學生10名。至1865年,館內始終只有英、法、俄三館,教授三門外語。
1866年12月,奕䜣等察覺到「 洋人製造機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軍,無一不自天文、算學中來」[13],也就是製造、使用洋槍洋砲洋船,全都得用到數學、物理、化學、天文學這些近代科學之後,決定讓同文館將步子邁得更大一點,奏請在館內增設天文、算學二館,招收滿漢科舉正途出身之人入館學習。
此議一出,立即引爆了朝野輿論。
導火索是監察御史張盛藻的一封奏摺。他在奏摺裡指責說:讓科舉出身的「 正途人」,去學洋人的奇技淫巧,還用金錢與官職來誘惑他們入學,這是是重名利、輕氣節!是要把天下的讀書人引入歧途[14]。在奕䜣的運作下,張的奏摺被駁回,沒有進入朝堂討論。駁回的諭旨裡說,天文學與算學不是奇技淫巧,是儒家讀書人應當學的知識。 [15]
張盛藻遇挫後,在讀書人中有著崇高聲望的士林領袖、八旗出身的大學士倭仁親自登場。他上奏朝廷,明確反對科舉出身的讀書人向「 夷人」拜師,理由是這樣做會「 變夏為夷」,會動搖國本[16]。
倭仁是有影響力的理學家,他的奏摺不能直接駁回了事。於是,在奏摺呈遞的當天,兩宮皇太后就召見了倭仁。談話不愉快,沒能達成共識,問題又被拋給了恭親王和他領導的總理衙門。
總理衙門出具了一封相當長的奏摺,來回复倭仁。
這封奏摺大談國家的危機之深,與開設數學天文課程的重要性。為給倭仁製造壓力,還附上了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的意見。末尾,奕䜣還將了倭仁一軍說:「 既然該大學士認為此舉不可行,會招致亡國,想來定是別有強國良策。若該大學士確有良策可以製服洋人,使國家不受欺侮,臣等自當追隨該大學士竭力效勞。若沒有其他良策,僅大談忠義與禮儀,說這些就可以製服洋人,臣等是不敢相信的。」[17]
倭仁針鋒相對,上奏回复奕䜣:「 若該王大臣確有把握,認為讓夷人來教中國人算學,必能使學生算學精通,進而將精巧的機器造出來,而且中國的讀書人也絕不會被夷人蠱惑利用,最後必能殲滅那些夷人醜類,那自然是再好不過。如果做不到這些,卻先敗壞了人心,那就不如不開設天文算術課程。」[18]
倭仁要奕訢做出一種絕對性質的保證。奕訢不傻,自然不會往陷阱裡跳。他在回奏中說,「 倭仁說的那種把握,臣等不敢保證,只能盡力盡心去做應辦之事、能辦之事。至於成敗利鈍,即便是諸葛武侯也無法預料,何況臣等。」然後,他抓住倭仁奏摺中的具體言語展開攻擊:「 該大學士上次的奏摺中說,天下之大不患無才,要學算術不必師從夷人。那麼,該大學士肯定知道哪裡有超越洋人的算術人才。臣請擇地另設一算術館,由該大學士負責聘請教師、招生授課,以觀其成效。」[19]
隨後,奕訢取得兩宮太后的支持,以諭旨的形式,命令倭仁向朝廷保舉精於算術的本國人[20]。被難住了的倭仁,不得不據實上奏,說自己並不認識「 精於天文算學之人」,不敢隨便推薦[21]。奕䜣不依不饒,繼續借諭旨命令倭仁須隨時隨地留心訪查,一旦找到精於算術的本國人,須立即保奏[22]。為了向朝野輿論展示論戰的勝負,朝廷又下旨給了倭仁一份新工作——去總理衙門做「 行走」。
「 行走」雖是閒官,辦的卻是夷務。倭仁高倡「 夷夏之防」,絕不肯受這種羞辱,遂以生病為由,規避了這項職務。 [23]
同文館學生張德彝
擊退了倭仁,並不意味著奕䜣取得了勝利。
1867年6月,又有一位患有口吃症的小官員楊廷熙,藉著朝廷因大旱而下詔讓群臣提意見的機會,寫了一篇長達五千字的奏摺,猛烈抨擊清廷不該設立同文館。在送出這份近似於「 暴走形態」的奏摺之前,楊廷熙讓家人買了一具棺材,以備後事[24]。
奏摺開篇,將當下的旱災定性為蒼天對朝廷設立同文館的示警。楊廷熙說:自春至夏,一直乾旱無雨,常常陰霾蔽天,連御河的水都乾了,京城裡還出現了瘟疫。本月初十又刮了一場昏天黑地、長達兩個時辰的大風。這種不祥天象,定是因為施政出了失誤。京城中街談巷議,都說是設立同文館的緣故,說朝廷向洋人求學,是走上了「 師敵忘仇」的歧路。 [25]
楊廷熙不反對派人去學點英文、法文,但他無法接受要向外國人去學數學與天文。他在奏摺中說,孔孟不重視天文與數學,他們「 不言天而言人,不言數而言理」,可謂立意深遠;如今朝廷花巨資請洋人來同文館教天文與數學,我思前想後一個多月,還是想不通。我有十條大不解之處,要與皇帝、兩宮太后及眾大臣說一說。
他的第一條大不解是:洋人乃不共戴天的仇敵,先皇(咸豐)就是因為洋人入侵不得不逃亡熱河並在那裡去世的。總理衙門以「 不知星宿」為恥,卻不以向不共戴天的仇敵求學為恥,這種「 忘大恥而務於小恥」的做法,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二條大不解是:天文、數學、方技藝術這些東西,明明是中國最厲害、最先進(歷代之言天文者中國為精,言數學者中國為最,言方技藝術者中國為備);西學裡那些輪船機器,與我們的太元、洞極、潛虛相比,在「 幽深微妙」方面未必比得過我們。而且「 中國為人材淵藪」,不可能找不到超越洋人的天文學者、數學專家(豈無一二知天文、明數學之士足以駕西人而上之者哉?)。朝廷如此這般「 自卑尊人、舍中國而師夷狄」,屈尊降貴跑去跟洋人求學,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三條大不解是:輪船機器,是洋人賴以壓制我們的工具。向他們學輪船機器製造之術,不過是以輪船對抗輪船,以機器對抗機器,這勝不了他們。宋史裡說,水賊楊太擁有「 其行如飛」的大船,結果卻被沒船的岳飛給剿滅了,「 可見輪船、機器不足恃也」。再說了,中國幾千年來沒有輪船機器,疆土也是一代大過一代。本朝康熙時代,不准西洋輪船靠岸,洋人也只能「 俯首聽命不敢入內地一步」。最近這些年,大清被洋人各種欺負,其實全是因為沿海將帥督撫「 開門揖盜」,朝中大臣聽風是雨「 先存畏憚之心」。不去解決這些問題,只顧著向洋人學如何造輪船造機器,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四大不解是:朝廷上下,到處都是貪污腐敗與玩忽職守,當務之急應是改革人事,讓政治回歸清明。如今,「 善政未修於上,實學未講於下」,卻大力招人學天文數學,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五大不解是:謀求自強是沒錯。但自強的辦法是皇帝兢兢業業,官員各盡其職。如今卻是宰輔、臺諫、吏部、戶部、兵部、工部全在消極怠工。不解決這些人和這些問題,「 徒震驚於外洋機器、輪船」多麼厲害,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六條大不解是:科舉出身的讀書人是忠君愛國的骨幹,洋人則是我們的世仇。讓讀書人去拜洋人為師,若洋人心懷鬼胎對他們「 施以蠱毒、飲以迷藥」,將他們的「 忠義之氣」全給消了,那豈非大事不妙?我不能理解。
第七條大不解是:洋人既然用機器輪船打敗了我們,「 斷不肯以精微奧妙指示於人」,定不會將裡面的真學問傳授給我們。而且,即便我們學到了精髓,也不過是與洋人並駕齊驅,仍無法打敗他們。不想著「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古訓,不想著走別的路去出奇制勝,只知學洋人依樣畫葫蘆,這種做法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八條大不解是:讓尊貴的科舉出身的讀書人,去向洋人學天文數學,這些人被洋人污染之後,再成為公卿大臣與地方督撫,必會與洋人「 聯合響應」一起作亂。所以,向洋人學知識這件事,「 疆臣行之則可,皇上行之則不可;兵弁少年子弟學之猶可,科甲官員學之斷不可」,李鴻章這些地方官可以做,皇上你絕對不能做;地位卑賤的士兵可以學,科舉出身的讀書人絕對不能學。如今,總理衙門卻誘導著皇上去幹這種事,我實在不能理解。
第九條大不解,是不滿同文館以優厚的待遇招生,並在學成後提供優越的職位。第十條大不解,是抨擊朝廷不與眾大臣商議,僅憑「 總理衙門數人之私見」,就決定了開設同文館這樣的大事,讓國家的「 夷夏之防」陷於崩潰瓦解的危境。
末了,楊廷熙還說,「 同文館」是宋代奸臣蔡京當權時,用過的監獄名,「 同文館獄」是個專門殘害忠良的地方。所以請皇帝與兩宮太后下旨「 收回成命」,廢除同文館這個壞東西。
這十條大不解當中,有些是在胡攪蠻纏扣帽子。比如談什麼「 大恥」「 小恥」。有些是邏輯有問題,比如人事混亂、各機構的消極怠政確屬事實,但這些問題的存在,與同文館開設算學、天文課程是兩碼事;前者沒能解決,不意味著後者就不能去做。有些則是見識短淺的虛妄之語,比如完全不懂近代天文學為何物,想當然地將之等同於中國傳統的「 星宿學」;再比如完全不懂近代數學為何物,反認定千餘年前關於數學的基礎認知更加「 幽深微妙」;再比如,他還相信洋人可以用過下蠱、下迷藥來控制人的思想。
但是,無知之外,楊廷熙的焦慮是真實的。他的「 頑固」發自肺腑,超越了個人利益。他是一個完全游離在核心決策層之外的邊緣人物。如果不是清廷因大旱下詔讓天下官員給朝政提意見,他這個小小的「 候補直隸知州」未必有機會呈遞這樣一份奏摺。如果不是這份長達五千字的奏摺,他自己也很難在史書中留下半點踪影。
楊廷熙呈遞奏摺時,倭仁與奕䜣的辯論早已塵埃落定,同文館也早已陷入了舉步維艱之中。為個人前途計,寫這篇五千字的雄文,是很蠢的行為。尤其是這雄文之中,還有許多針對當朝權貴的犀利指責。同時代之人歐陽昱,在讀了楊廷熙的奏摺後,這樣總結其內容主旨:
「 痛言兩宮太后過失,不善用人;恭王李相洩洩沓沓,一以和為主。低首犬羊,絕不顧國家大體,罪皆可殺。」[26]
這也是為什麼在呈遞奏摺之前,楊廷熙要先給自己買一口棺材放在家中。這個真誠的「 底層頑固派」發自肺腑地認為,清廷不需要近代數學和近代天文學,清廷讓讀書人向洋人求學,是一件大大的壞事。他是一位奮顧不身的無知者。
毋庸置疑,楊廷熙這樣的真誠無知者,正是清廷政教所產。但時代不同了,恭親王奕䜣與兩宮太后,都不想再經歷慘痛的「 庚申之變」,充滿焦慮的他們,已深知清廷需要改革。所以,寫在楊廷熙奏摺上的批復是「 呶呶數千言,甚屬荒謬」[27]。
不過,楊廷熙預備的棺材,最後並沒有能夠用上。據說,慈禧在見到奏摺之後大怒,曾下旨逮捕楊,欲將之誅殺。結果被慈安太后所阻,理由是「 殺之適成其直名,而我惡名遂為千秋萬世所指摘」[28],實在太不划算。
三、名存實亡的天算館
大人物倭仁的進攻被化解了,小人物楊廷熙的異議也沒能翻起多少浪花。
但奕䜣與兩宮太后,也不能算是贏家。
曾國藩說,倭仁雖然遭到了皇權的打壓,卻「 盛負時望」[29],在士林中的聲望比以前更高了。京城裡的讀書人,編出了各種各樣的段子來支持倭仁、嘲諷同文館。比如有人在同文館門口貼標語,說裡面的人都是「 鬼谷弟子」,說所謂的同文館是「 未同而言,斯文將喪」。 [30]
京城之外,讀書人也普遍支持倭仁。在浙江老家丁憂的李慈銘,讀到邸報上刊登的論戰奏章,大發感慨,說開設同文館是「 以中華之儒臣而為醜夷之學子」,稍有人心之人都是不肯去學的。如今有人去學,說明這個時代「 禮義盡喪」,非常危險。 [31]
郭嵩燾在日記裡說,湖南的京官們曾召開過一次集體會議,做出了一個決定:凡有進同文館向洋人求學的,以後不准入會館,眾人須集體抵制不認他是同鄉[ 32]。湖南會館「 開風氣之先」,山西的京官們也隨即跟進。
如此種種,結果便是同文館很難招到學生。聘請的有限幾位中國教師如李善蘭等,也以疾病為由遲遲不願去同文館開課。一位叫做額布廉(M.J.O’brien)的英文教師觀察到,自倭仁公開反對數學和天文課程之後:
「 同文館沒有錄取任何體面的人,年輕人只要在其他領域有點發展的機會,都不會把他們的命運與同文館聯繫在一起。那少數的幾個來報考的人都是些失意無能者,他們只是為著總理衙門提供的優厚待遇而不顧惜其名譽。」[33]
據統計,天文算術館第一次招生,「 正途投考者寥寥」,科舉出身的「 詞館曹郎」,均以入館學數學為恥。將非科舉出身的「 雜人」編到一起,總共才得98人。後又有26人缺考,勉強錄取了30名[34]。半年後的例考,又淘汰了20名「 毫無功效之學生」,最後僅剩10人,不得不與外文館學生合併[35]。
曾幾何時,清廷培養出了許許多多的倭仁與楊廷熙。如今,這些倭仁與楊廷熙們,反成了清廷「 自強」的重大阻礙。
註釋
[1]高中華:《肅順與曾國藩集團關係述論》,《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年第3期。黎澤濟:《郭嵩燾和肅順的關係——對<清史稿>的一點質疑》,《學術月刊》1988年第9期。
[2]王家範:《肅順之死——晚清史隨札》,收錄於《中華文史論叢(第六十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3]薛福成:《庸庵文續編》下卷。轉引自王繼平《晚清湖南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1頁。
[4]薛福成:《庸庵筆記》卷一。轉引自鄧雲鄉《宣南秉燭譚》,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9頁。
[5]《清朝野史大觀》卷四「 科場舞弊」。轉引自王家範《肅順之死——晚清史隨札》,收錄於《中華文史論叢(第六十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6]黃濬:《花隨人聖庵摭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頁。
[7]印鸞章:《清鑑綱目》,岳麓書社1987年版。
[8]茅家琦等主編:《中國近現代大事編年 1840-1999》,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頁。
[9]侯德云:《天鼓 從甲午戰爭到戊戌變法》,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255頁。
[10]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彙編》第一冊,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102頁。
[11]《奏請設立同文館折》(附章程),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1頁。
[12]《核議廣東同文館肄業學生酌量變通事宜折》,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40-241頁。
[13]《請添設一館講求天文算學折》,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8頁。
[14]《請同文館無庸招集正途疏》,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9-10頁。
[15]《著毋庸議張盛藻奏摺諭》,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0-11頁。
[16]《請罷同文館用正途人員習天算折》,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1-12頁。
[17]《瀝陳開設天文算學館情由折》,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2-14頁。
[18]《密陳同文館招考天文算學請罷前議折》,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4-15頁。
[19]《遵議倭仁密陳折片並陳管見折》,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5-17頁。
[20]《著倭仁酌保數員另行擇地設館諭》,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頁。
[21]《奏陳保舉無人天文算學無庸另行設館折》,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18頁。
[22]《著倭仁隨時留心保舉設館教習諭》,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8頁。
[23]徐一士:《一士譚薈》,太平書局1945年版,第134-135頁。
[24]歐陽昱:《見聞瑣錄》,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103頁。
[25]《請撤銷同文館以弭天變折》,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1-28頁。下文引自該資料者,不再贅注。
[26]歐陽昱:《見聞瑣錄》,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102頁。
[27]《著毋庸議楊廷熙奏摺諭》,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8-29頁。
[28]歐陽昱:《見聞瑣錄》,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102頁。
[29]《致李鴻章》,收錄於《曾國藩全集·書信9》,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504頁。
[30]《翁同龢日記(第二卷)》,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551頁。
[31]《越縵堂日記》同治六年七月三日。
[32]《郭嵩燾全集》第九冊,岳麓書社2018年版,第265頁。
[33] M.J.O’brien,「 The Peking College」,North China Herald,January 25,1870.
[34]《請欽定招考天文算學各員折》,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77頁。
[35]《考試甄別在館學生片》,收錄於《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彙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01頁。
來源 史料搬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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