腎、小說和女作家之戰

女作家

文:  潘萌SoPhia

最近兩周,比所有美劇和電影加起來都更讓我沉迷的,是下面這個真實的故事。

上周我剛從夏威夷回到家,小椅子就發給我的一篇NY Times上的文章Who is the bad art friend? 文章很長,音頻都要念一個小時多。車馬勞頓,我原本打算看個開頭就先睡,結果欲罷不能一路看到半夜三點!第二天還在Twitter上把相關人士的後續發言,網友熱評翻了個遍。

然後發給顏歌和其他寫東西的朋友,大家也都是一頭栽進去,而且情緒高漲,不停在討論。總之,凡是接觸到這個故事的人都被它所包含的複雜元素深深吸引住了,值得探討和挖掘的角度可以給各大播客節目提供三期素材。

我試著用盡量簡化(也簡不到哪裡去)的方式大致說一下這個故事,其中主要包含了一顆腎,一篇小說,和兩個女作家

PART 1

女作家1號Dawn Dorland,是一個出生貧困,童年吃過很多苦的白人女作家,雖然MFA creative writing畢業之後並沒有真正出版過作品,也一直在洛杉磯教寫作班。2015年夏天,30多歲的她做了一件人生大事,她決定捐出一個腎。捐腎當然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Dorland的捐法更加特別,她不是捐給親人或朋友,認識的人,甚至都不是一個具體的陌生人,而是叫nondirected donation,意思就是當她捐出自己的腎的時候,她並不知道會是誰得到,而是類似進入一種庫存或捐贈鏈,然後再由專業醫生來評估協調看最後會把這顆腎分配給誰。(這種形式對我來說真是第一次聽說。)

Dawn Dorland in Los Angeles.Kholood Eid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捐腎也不是說躺下就割的,在準備手術和各項檢查的過程中,Dorland想小範圍地分享自己這一路的心情,於是她就在Facebook上拉了一個私人組群,裡面邀請了一些家人朋友,其中也包括她在波士頓Grubstreet寫作中心的一些共事過的作家同行朋友。每次她發帖更新進展,大家就會點贊啊,贊美她鼓勵她,當然也有不出聲潛水的。

手術成功之後,Dorland還寫了一封信給未來未知的獲贈者(記住這封信,後面有用)也發在她的私人群裡。信的大意是,因為她的童年時代充滿創傷,並沒有跟親人特別親,所以對她來說,自己的器官能幫助到一個陌生人就像捐給家庭成員一樣有意義,在準備捐贈的整個過程,她都靠著想象著獲贈者日後康複的樣子堅持下來的。以及一些祝福的話。

很幸運的是Dorland的腎沒有白白等在冰櫃裡,很快就匹配到了一個合適的獲捐者。她後來還去見了這個人和他的家庭,其樂融融照了相。Dorland也把當時的這封信公開po在私人組群之外的地方,到了捐腎一周年的時候,還去參加了公益活動做演講甚麼的。

就在這時候,有一個在她私人組群裡的朋友突然問她,我看到群裡的Sonya Larson在個活動上讀了一篇她寫的小說,也是講捐腎的,是不是受你的事情啓發的呀?

Dorland有點懵。因為在她的印象中,Larson從來沒有回覆點贊過她在群裡寫的任何內容,而且幾個月前她去參加Grubstreet年度聚會的時候,感覺Larson和她的好朋友們(他們有一個作家小團體叫Chunky Monkeys,其中還有近兩年很火的華裔作家Celeste Ng,作品《小小小小火》被拍成美劇)也都沒怎麼關心過問過她捐腎的事,她還挺失落的。

怎麼會突然就冒出篇捐腎小說呢?

PART 2

先來簡單介紹一下女作家2號,Sonya Larson,她是一個少數族裔作家,母親是華裔,父親是白人,成長於典型中產家庭環境。(其實光看背景就已經有點意思了,Dorland是吃著政府救濟糧長大的貧窮白人,Larson是生活無憂的華裔,而兩人在描述自己的時候都用了outsider這個詞。在現在的社會,種族和階層到底哪個更起決定性作用?讓我想到《傲骨之戰》裡的Liz,是和戴安一起建立一個女性律所,還是把戴安趕走建立一個黑人律所,其實取決於她身上到底是性別意識還是種族意識更加主導。)

Sonya Larson in Massachusetts..Kholood Eid for The New York Times

Larson的文學道路走得比Dorland要順利很多,她起步早,加入Grubstreet之後很快就成為年輕作者圈子裡的核心人物(Dorland在關於波士頓那段生活的回憶裡,Larson毫無疑問占了很大篇幅),發表過的短篇小說還入圍選過美國最佳當代短篇之類的選集。比起多年「打磨」長篇一直在教書的Dorland,Larson可以算是正兒八經的,有作品的上升期職業小說家。而Larson的創作母題就是種族關系,被困在不同文化之間的人,白人特權對少數族裔無形的傾軋等等。她的小說經常有一個華人女主角叫chuntao,春桃。

在Dorland從朋友那裡得知Larson寫了一篇關於捐腎的小說之後,她想了幾天決定還是自己寫郵件去問問。過了十天,Larson才給她回了郵件,比較輕描淡寫地說「小說中確實有一個女人得到別人捐的腎這個情節,部分受到你去年了不起的經歷的啓發。希望你不要介意。」

這個回應Dorland是不滿意的,又追問那去年我做手術那會兒你根本在群裡都沒怎麼出過聲之類的,來來回回幾封郵件之後,兩個人的口氣都變得比較冷了。Dorland覺得以她們的交情,自己情感上很受傷害(後來證明這兩個人對這一點的認知差異非常大,Dorland認為她倆算是關系比較近的朋友,否則也不會把她分在private group裡面,而Larson說她們在寫作中心也就見過一兩面而已,之前連行動電話號都沒有),在Larson已經不再回覆的情況下,她還在不停發郵件發簡訊給她,還在FB上各種發狀態暗示。

這時候Larson已經有點不勝其擾,她最後是這麼回信的:「我自己也有很多親身經歷被其他作家朋友寫到他們的作品裡,一開始可能確實會覺得有點別扭,但我堅信,每個人都有權利寫他們想寫的任何題材,對我是這樣,對你也是這樣。而且,尊重對方的藝術創作自由,恰恰在我看來是才是友誼的體現。」然後對於郵件溝通中的miscommunications and misunderstandings表示歉意,兩人在2016年8月算是達成了暫時的和平。

Larson的立場也很容易理解,那就是藝術永遠來源於生活。這兩位都是受到過專業寫作訓練的,也教過學生寫作課的作家,不可能連這點最基礎的創作常識都沒有。但對於Dorland來說,這件事已經超越了小說素材的範疇,自從捐腎以來,她頻繁公開發言,參與器官捐獻的公益活動站臺,已經有點算是某種代言人,用她的話說就是覺得自己對於如何正確引導和表達這個題材是有社會責任的。

從標題也可以看出,紐約時報的報道也將整個故事的落腳點打在藝術是否可以,以及多大程度地盜用別人的生活。但我認為後續事態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個角度。劇情發展到這裡,Dorland還沒有讀過那篇名為The Kindest的小說。其實16年8月她就在網上找到了這個小說的audible版本(而7月Larson的郵件跟她說自己還在創作中),她沒點開,17年8月,美國短篇小說期刊正式刊登了這個小說,她也沒買,可能就是有點本能地排斥吧。等到18年6月,期刊官網首頁把Larson的這篇與卡佛著名的《大教堂》並排放在一起宣傳,她實在是繃不住了。

而等她真正看了Larson到底是寫了一個甚麼樣的故事,一切又都變得不一樣了。

PART 3

讓我們先暫時屏蔽這些真實資訊的幹擾,看看Larson的這篇小說Kindest到底寫了甚麼。

女主角依舊是她經常採用的,跟她本人同樣身份的華裔女性,春桃。在這個故事裡,春桃是接受那顆腎的人。已婚,有酗酒問題,在一場車禍之後,她需要一顆新的腎才能重生。這時候,一個非常有優越感的有錢白人女性Rose出現了,Rose把自己的腎捐給了春桃。小說中,Rose的捐腎充斥著濃烈的自我感動和自戀。作者借由春桃的嘴,表達了對這種白人救世主來救贖受苦有色人種套路的輕衊,不屑和反抗。「So she』s the kindest bitch on the planet?」 

在Larson的小說裡,Rose與春桃完全不是拯救者與被拯救者的關系,反而春桃是勇敢的,充滿缺陷的英雄,而Rose則是虛偽矯情的privileged white people代表,她那藏在高尚動機後面的隱祕心思被掀了個底朝天,供讀者審視。就像之前提到過的,Larson的創作一直都是緊扣少數族裔與白人至上主義的沖突與抗爭這個主題的,捐腎只是承載了該主題的一個情節而已。她在談到自己這篇小說的時候顯得也比較專業和理智,並強調白人讀者和有色人種讀者對同一故事的感受和反饋本來就很不同,這也是她堅持寫作發聲的原因。

任何一個正常人應該都可以想象Dorland在讀完小說之後的崩潰。尤其是當她看到小說裡Rose也給春桃寫了一封熱情的信,措辭和Dorland當時那封信非常相似(事實上,在最早幾個版本的Kindest裡這個反派角色就叫Dawn,用的就是Dawn Dorland的名字),但放在這樣的語境裡,味道全都變了。再回想這兩年以來她們之間的郵件往來,Larson那些以藝術之名對創作自由的辯護,讓她曾經一度質疑自己是不是太不專業了,是不是越界了,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甚麼,全都是心理操控,都是gaslighting。

而更給了Dorland一擊重擊的是,這篇小說被波士頓圖書節選為2018年「One City, One Story」,這是圖書節的傳統活動,當選的小說至少起印三萬份,免費分發給波士頓市民,屆時全城文學愛好者會一起閱讀這個故事。波士頓,Dorland的文學夢起點的地方,也是她與Larson相識的地方。Dorland決定反擊。

Dorland找了一個律師,但律師先給她問住了,你想告人家甚麼呢?免費借用了你的人生大事?忽視了你的情感?還是抄襲了你的分組群聊內容?

都到這時候了,Dorland儼然複仇女神上身,殺紅了眼,哪還管得了這些。她先後給波士頓圖書節的組委會,刊登這篇小說的雜志社,她倆一起待過的Grubstreet寫作中心,波士頓本地各大媒體,甚至Larson曾經領過獎的地方,但凡能想到的全都狂轟亂炸一遍,傾訴小說背後的真實情況,質問所有人知不知道Larson的真面目?還敢登她的小說請她做嘉賓不? 

搞到這麼大陣仗,Larson只得也給自己找了個律師,反訴Dorland騷擾和侵權幹涉。Larson的律師比較有信心,畢竟抄襲是有很清晰的法律界定的,只要抄襲指控不做實,Dorland就是再氣再恨也對她構成不了真實傷害。說句不好聽的,你捐了個腎,別人就不能寫捐腎嗎,你寫了封信,別人就不能在故事裡也有封信嗎。

鬧了一陣子之後,還是Dorland的律師主動提議要不就5000美金和解算了。波士頓圖書節也向Larson施壓,希望和解,畢竟對主辦方來說,再這麼鬧下去圖書節就辦不成了(事實上後來真的取消了),而且Larson有合約約束,如果她的小說吃官司產生負面影嚮,她需要承擔圖書節的損失。

就在兩邊都身心俱疲,準備和解的時候,Dorland提交了一項新的證據。局勢再次發生逆轉。

PART 4

Dorland在網上瘋狂搜尋關於Larson和小說The Kindest的一切內容,終於,她找到了最初的一個語音聽讀版本,在這個版本裡,Rose寫給春桃的信,和15年Dorland手術完發在FB上致未來獲捐者的信,一字不差。

而在16年夏天,Dorland第一次從另一個作家朋友那裡得到消息,開始給Larson發郵件之後,這個段落就被替換掉了,Larson用不同的措辭把它修改成了正式發表時的樣子。這也就是為甚麼Dorland當時看到小說裡的信雖然覺得很不爽,但也抓不住甚麼確鑿的抄襲證據。這個錄音至少能證明Larson之前敷衍她的那些話全是鬼扯,她寫的就是她,而且她有意識規避了抄襲風險。

這一下和解是不可能和解了,不僅如此,Dorland還向當年也在她的私人群組裡的作家朋友們發難,她疑心這些人根本從頭就知道Larson的所作所為,卻沒有一個人跟她透露過一點。然而Chunky Monkeys小團體的作家們只是禮貌性回了郵件:我們認為Larson的小說是一個虛構的文學作品。

Boston Writing Group Chunky Monkeys

而對於Sonya Larson來說,這是一場無妄之災。「One City, One Story」,一座城市的讀者共同閱讀她的一篇小說,對於作家來說原本該是件多麼美好的事,然而現在卻變成無休無止的噩夢,Larson覺得很委屈,她認為自己只是做了所有作家都在做的事情——把生活打磨成藝術而已。而且她很憤慨的是,給Dorland這麼一鬧,自己真正想通過小說表達的主題已經沒人關心了。Larson反問記者,你沒有一次問過我小說中酗酒的元素從哪裡來,華裔女性婚姻狀況的觀察又是怎麼得出的,一個小說的靈感源頭不是單一的,你只想問Dorland。Not everything is about her and her kidney donation.

持續進行中的官司,永不停止的郵件和媒體上的纏鬥,波士頓圖書節最終把這個活動取消了。但Dorland依然不滿意。大家不要忘記她是一個單腎生存的人,體能精力各方面健康狀況都不如正常人,這樣近乎瘋狂的四處舉報、搜證、控訴,無異於燃燒生命,再加上大額的律師費用需要支付,走到這一步,早已沒有回頭路了。

要是Larson又在另一篇小說寫我怎麼辦?要是她之後出短篇集把這篇又收錄進去了怎麼辦?Dorland惶惶不可終日。在18年9月的抄襲訴訟中,Dorland的律師提出了一萬五美金的賠償金額,同時新附加了一條:The Kindest必須永遠不能再次發表或者出版,否則還要再賠18萬美金。在Larson看來這就是純粹的挑釁,她被徹徹底底激怒了(要知道發表這篇小說,Larson總共也不過拿了400多塊稿費)。Larson決定為自己而戰,為創作自由而戰,為所有可能會落入這般處境的作家而戰。

在這裡我不想在抄襲官司上花太多筆墨,因為後來真正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的也不是關於抄襲與否的界定,請大家掌握以下幾個點就行了:
1. 作者的信件也是有版權的,哪怕是發在社交媒體上,所以Dorland的那一段文字確實是受美國知識產權法保護的。
2. Larson律師的辯護方向主要是,承認小說有部分受Dorland的真人真事啓發,但初期的網路錄音版本裡的信件內容早就在正式發表之前修改掉了,而正式發表的小說裡信件的雷同程度遠不足以構成抄襲。
3. 兩人的抄襲官司迄今為止還沒有正式判決。

決心反擊的Larson發表了一篇公開聲明,再次重申自己的小說是虛構文學作品,「(Dorland)無需把我在文中描寫和批判的白人救世主行為與自己聯繫在一起,然而諷刺的是,她近期的所作所為恰恰吻合了我的小說,一個白人如此赤裸地想要霸占一個有色作家的作品。」 

在這一點上,Larson的好朋友,也是美國當代華裔作家的代表人物Celeste Ng,堅定地站在她的身邊,「一個少數族裔作家寫了一個東西,然後被一個白人作家聲稱這東西是屬於她的。」Dorson與Larson之間的所有沖突在Celeste眼裡都有著鮮明的種族因素,而且她也很坦率地告訴記者,自己不喜歡Dorland這個人,希望她停止騷擾自己的好朋友。因為幾個松散的句子就企圖徹底毀掉一個作家的事業和聲譽,是不可理喻的。

Chunky Monkeys裡的其他作家朋友也出來聲援Larson,比如Adam Stumacher說,一顆靈感的種子只是一個故事的起點,而不是這個故事的全部。很多人會問,那再怎麼說她也是給你靈感了呀,難道就不能提前知會Dorland一聲嗎?類似的問題Larson肯定收到了不少,她的回答也變得強硬,「如果我散步路過一個鄰居在種花,然後我覺得我的小說裡也可以出現一個種花的人,難道還得先去敲鄰居的門問他嗎?」 這不是作家的責任。

除了抄襲官司,Dorland和Larson之間還有別的訴訟。2019年1月,Larson在聯邦法庭提告Dorland及其律師誹謗與中傷,惡意破壞她的事業。2020年4月,Dorland又開始告Larson蓄意精神傷害,因為Larson的所作所為,導致她失眠、焦慮、抑鬱和自殘傾向。

這些糾纏不清的訴訟調查一直在緩慢而安靜的前行,說實話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也沒甚麼人還在關註她倆了。直到今年初,Dorland把Larson和Celeste Ng還有其他作家之間的簡訊郵件全部作為證物subpoena到法庭了!

白紙黑字,厚厚一大曡的私聊群聊記錄,全部曝光。這些以藝術之名,為創作辯護的作家們,背後到底是怎麼說的,現在必須接受互聯網網民大法官們的審判了。

PART 5

小有名氣的文藝圈人士群聊記錄大公開,好像到了我們簡中網友比較熟悉的領域了。

先說明一下,這些海量簡訊郵件和群聊記錄是Dorland的新律師(感覺比上一個牛逼)以案件證物的名義傳喚到庭的,所有程序都合乎法律流程。聊天記錄從2015年Dorland把這些作家拉進自己的FB私人群組直播捐腎過程開始,到兩人郵件往來和後來正式交火,每個階段Larson都跟Chunky Monkeys的其他作家朋友在他們自己的小群裡熱烈交流過。

2015年10月,Dorland在她拉的群裡發言說自己會作為無定向器官捐贈的大使,參加今年的玫瑰碗花車游行(這是洛杉磯最隆重的節日活動之一),Larson剛好把小說The Kindest的第一稿發到了作家群裡。

作家A:我現在都有點帶著creepy心態視姦她發的這些捐腎了。

Larson:OMG,right?我不得不說她持續這麼搞下去讓人看得好不舒服哦,雖然這麼說有點邪惡…… 

作家A:打這麼多hashtag,擺明了就是哭著喊著求關註。

Larson:對啊,還#domoreforeachother,怎麼do more啊?讓我也去捐器官嗎?

而且Larson在她真正的朋友面前,是完全袒露Dorland那封信對自己小說的影嚮的。2016年1月,她給兩個朋友發資訊:「我的小說差不多寫完了,但我有點猶豫要不要發出去。因為我基本上逐句化用了Dorland在FB上的信,本來是想改一改的,但那信實在是too damn good,我不知道到底怎麼做比較好……有點兒道德上的壓力,感覺就像一個優秀的藝術家同時也是個生活中的爛人。」

16年夏天,當Dorland開始發郵件找她質詢的時候,Larson也實時向作家朋友們分享了。

Larson:我覺得我都快變成自己小說裡的主角了,she wants something from me, something she can show to lots of people, and I』m not giving it.

作家B:可能她一直都忙著在花車上揮手吧,而你才是真的在寫東西。

Celeste Ng:Dorland覺得不爽也可以理解,但Larson並沒有做錯甚麼,也不需要負責去修複她受傷的心啊。

Larson:她就是想控制一些她沒有能力控制的東西。

2016年8月,就在Larson回信給Dorland「我重視我們的友誼」,對溝通中的誤解表達歉意,達成暫時和平的前一天,Laron與作家C的聊天記錄是這樣的:

Larson:哥們兒,就沖她這獨一無二的自戀勁兒,我可以再寫好幾篇,這女人簡直就是座金礦!

作家C建議她索性把小說名直接改成「Kindly,Dawn」(這也是Dorland長期使用的郵件後綴),Larson回覆大笑三聲:HA HA HA。

夠了。

這樣的內容還有幾百頁,夠了。Dorland終於明白,她所仰慕看重的這些優秀作家,她一直視為同行朋友的人,是怎麼看她的。所有人打從一開始就知道Larson小說裡的捐腎白女就是指自己,他們從頭到尾都在背後肆無忌憚地議論和笑話她。捐腎,這個讓她為之驕傲的英雄壯舉,在這些人眼裡不過是一個可以盡情諷刺的絕佳素材。她把聊天記錄全部轉交給了媒體。

群聊記錄公開之後,就輪到網民們忙活了。

同情Dorland的人當然覺得這都是群甚麼無恥人渣啊!大家憤怒地在各大社交平臺討伐Larson,被爆出來的作家有一個算一個,也都被罵得狗血淋頭,越有名的被罵的越慘。被這些聊天記錄逼到無路可逃,Larson必須出來回應了。但她還是很硬氣的(可能都到這份上了):「我對Dorland一直發布自己捐腎的方式是不是持批判態度?是的。我是不是特意寫了篇小說專門為了詆毀她?不是的。我並不在乎她。她試圖抓住任何一個角度來證明我做錯了,但是我沒有錯。」

而這些被拎出來陪斬社死的作家們,但凡有被網友逼出來回應的,全都依舊站在Larson的身邊支持朋友,沒有一個玩無間道或者反水的。Larson向記者表示,能擁有這些認識10幾20年的好友真是人生幸事,「但我真的從來沒有覺得Dawn Dorland是其中一個。」紐約時報的萬字長篇報道再次讓輿論呈現指數級發酵,可能因為Celeste Ng(中文名伍綺詩,作品有《無聲告白》和《小小小小火》,後者被翻拍成同名美劇)最近兩年確實比較火,在Twitter上也比較活躍,她是被網友圍攻最多的一位。

Celeste Ng在推上連發好幾條澄清:

  1. 是Dawn Dorland自己找的紐約時報請他們報道這個事的。
    2. 她從來都不是我們寫作團體或朋友圈的一員。我只見過她一次。我們絕大部分的人都不太了解她(其實可以說完全不認識),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聽任何人提到過她的名字。
    3. 人在私下郵件和群聊裡就是會變得講話比較刻薄。她從未在我們的群裡。她因為想知道我們說了甚麼,才向法院傳喚了所有聊天記錄。
    4. 對於她們倆之間的事和這些被曝光的私聊記錄,你有甚麼樣的感想都可以,當然怎麼想我也都可以,我說過的話我都認。
    5. Dorland多年來一直聯繫我朋友的所有工作關系企圖cancel她,得到我朋友電話之後持續瘋狂打電話發資訊騷擾她(Dorland之前並沒有Larson的行動電話號),這與她們之間的過節相比已經是完全不成比例的了。
    6. 這件事裡沒有贏家,也包括我自己。報道裡所有引用的我的話,基本上就是我所想表達的全部意思了,我現在也是這麼認為的。漸漸地,網上站Larson的人開始越來越多。
    畢竟誰敢舉著行動電話起誓,自己五六年前的聊天記錄禁得起無死角曝光呢?
    跟死黨閨蜜在小群裡吐槽挖苦一個只見過一兩面根本不熟的人,真的有罪嗎?
    一個我討厭的人號稱她拿我當朋友,主動對我傾訴了一大堆事,我就必須要做她的朋友嗎?
    為了想知道別人背後說了自己甚麼壞話,找個理由向法庭傳喚別人的全部私人郵件簡訊,這個糢式如果成立,下一個被整的又會是誰?

Twitter上各種調侃惡搞Dorland和她的腎的meme也傳到飛起。

寫到這裡差不多已經追上現在的時間線了,距離Dorland捐腎已經過去了六年,Larson那篇小說發表也過去了五年了。她們之間的各種官司還在繼續,Larson的事業受到重創,但她還是盡力想要move on,她又發表了新的小說,剛剛生了一個寶寶。疫情期間,Larson作為嘉賓參加了三個文學類的線上小活動,每一個活動,Dorland的名字都排在在線觀眾的前幾位。當Larson又一次在屏幕上看到Dorland的名字,她覺得心都要從嗓子裡跳出來了,太驚悚了。而Dorland顯然捕捉到了Larson發現她時臉色大變的樣子,她說,這個瞬間她感到了一種聯接。

Dorland似乎並不覺得自己連追三場Larson的線上活動有甚麼好奇怪的,面對記者的追問,「我是在為進行中的官司做調查呀。」 然而在與記者結束對話之後,她又寫信來補充,「我不是作為敵人,而是以藝術家的方式在消化和學習這個經歷,最終一切都會派上用場的。」

到目前為止,Dawn Dorland從未發表過任何文學作品。

The End

寫完了。

寫到中途我幾乎覺得這個事是不可能寫明白的,然而恰恰是因為這些繁複瑣碎的縫隙裡,閃著人性中那些幽微的磷光,才會如此讓人著迷。對朋友的不同界定,藝術從生活中的取材尺度,種族與話語權的爭奪,私域聊天記錄的公開,Cancel culture,霸淩與gaslighting……在這個故事裡你很難輕易站隊,很容易找到無數值得討論的角度。而我在重新梳理的過程中,也發現自己之前的立場有一部分已經改變了。等我緩一緩再來聊聊變化是怎麼發生的。謝謝大家的耐心。

*本文根據NY TIMES長篇報道Who is the bad art friend?以及其他相關媒體報道整理完成,所涉及的所有當事人資訊都是已經公開的,可以在網路平臺找到。

來源:LA走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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