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想女權主義」,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空想女權主義」,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文:海邊的西塞羅

昨天是三八國際婦女節,有位女性朋友私信我說:「小西,你怎麼看待「女神節」這種名字?」

的確,在當今中國的法定節日當中,好像沒有哪個節日比三八婦女節更加尷尬。連這個節日的也被人各種改來改去。

如果仿照五一節,叫它「三八節」,在中文某些特殊方言語境下,這似乎是罵人話。

那叫「婦女節」?又好像刻意把過節的人叫老了。

於是大家開始給這個節日的改名:

我上大學那會兒,就時興將節日提前一天到3月7日,給大學女生們過所謂「女生節」。

大約剛好是我畢業前後,隨著電商的飛速興起,可能出於同樣的「婦女節不好聽」的理由,3月8日又變成了商家口中的「女神節」、「女王節」。

但這些「變種節日名稱」後來無一例外的都變了味兒。

先是「女生節」很快因為「橫幅太污」等事件在大學退潮,像「春風十里,不如睡你」這種橫幅,讓大學女生們看明白,她們的大學男同學們有些未必是想給自己過節。很多只是單純饞她們的身子,得不到也要口嗨YY一下而已。

引發巨大爭議的女生節橫幅事件

而「女神節」、「女王節」,也日漸被證明是商家忽悠女性買買買的一種手段。「女神」、「女王」這些稱呼帶有著非常強烈的消費主義暗示:你只有肯多買化妝品,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才好意思稱自己為女神啊!只有捨得給自己多花錢,買衣服、包包一擲千金,才配稱得上女王啊!

所以到頭來,這些稱呼都只是商家套路女性錢包的高帽而已。 

舊名字聽著彆扭,新名字起一個就發現一個坑,於是越來越多的女性不願過這個節了。這就是婦女節目前在中國尷尬的現狀:很多新女性們不再願做「婦女」,卻又不知自己該被稱呼為什麼。

我們得說,「婦女節」這個名字的確定,在中國確實有過一段爭議。

由於父權和夫權長期的統治地位,在中國的古文中,「婦女」一詞確實有輕微的貶義,其最早出現是在《禮記》中,周王室給宗族定的規矩是:「居喪不言樂,祭事不言凶,公庭不言婦女。」——婦女是嚴肅公開場合不得被談論的對象,這看來就不怎麼美妙。

而連用之外,「婦」和「女」在中國古文中確實是有各自單獨的含義的,未嫁曰女,已嫁曰婦。婦女連用,本身就暗示了嫁與不嫁是衡量女性最重要的指標,女性被這個詞鎖定在了男權社會的附屬品位置上。

所以在20世紀新文化運動開始後,中國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中有很多主張棄用「婦女」一詞的。胡適等人主張用「女性」或「女士」等詞彙來翻譯英文中的woman,強調女性並非家庭親屬關係的附屬品,而有獨立地位。如果按這個路數發展,今天的「婦女節」或許會被叫做「女性節」「女士節」。

但這派新稱呼風潮很快遭遇了反對,反對者是中國共產黨的唯一的女創始人、著名社會主義女權運動家向警予女士。

向警予認為「女性」「女士」等詞彙過於資產階級情調,為了與其劃清界限,共產主義女權運動應該將「婦女」一詞做重新的定義。

作為指代勞動女性的名稱,在她的倡議下,一大批共產主義女權運動著作,比如倍倍爾的《婦女與社會主義》和列寧的《蘇維埃政權與婦女的地位》等,都將women翻譯為了婦女。

而了解國際共運史的人都知道,「婦女節」就是伴隨國際共運而誕生的,比如三月八日這個日期的確定,最早就來源與1857年3月8日,美國紐約紡織女工大罷工,隨後成立了第一個紡織女工工會。

這樣一來,向警予所主張的「婦女」,也就取代「女性」、「女士」搶到了「三八國際婦女節」的最終定名權。

當然,向警予這樣改,也有她自己的考量。向警予認為中文繁體的「婦」這個字是非常有象徵意義的,《說文解字》對其的解釋是:左手掃把,右手簸箕,每天操持家務。

向警予認為:這個字可以被賦予新的解釋,女性就是要從勞動當中獲得獨立的地位,進而爭取自己的自由。

「勞動使女性自由」,這個判斷,其實也是國際共產主義女權一直的主張。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女性地位也是要靠勞動爭取來的。女性解放要先通過爭取勞動權、再獲得經濟權、進而再去爭取政治權。

19世紀、20世紀女權主義的發展路線,似乎也驗證了這套理論的預判。

女權的最大兩次提升,分別來源於工業革命和兩次世界大戰,工業革命讓工廠中首次出現了一些特殊的、細緻的工作,女性相比男性占有特殊優勢(如棉紡織業)。這為女性的解放提供了經濟基礎。

而兩次世界大戰中,美歐國家的男性都上戰場打仗了,婦女更多的參與社會勞動,然後社會地位自然而然就提升了。

可以看到,雖然意識形態截然不同,但當時推動美國女權運動的基本邏輯,其實與我們是相似的,勞動的婦女應該獲得尊重。在這種在那個定義下,婦女確實是個光榮的稱號。

但「勞動使女性自由」這個命題,恰恰社會主義女權運動的「同門師妹」——自由主義女權所最為反對的。

經歷上世紀50年代起麥卡錫主義打擊之後,自由主義女權開始替代社會主義女權,成為美國女權運動的主流,並逐漸推向全世界。

自由主義女權用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做根基,她們認為:女權鬥爭的基礎,來源於盧梭的「天賦人權」,既然美國《獨立宣言》都說「人人生而平等」,那么女人本來就應當獲得與男人平等的地位,跟我們勞動不勞動有什麼關係呢?你們提勞動才能平權,那就是物化女性!

所以自由主義女權先天討厭帶有勞動意味的「婦女」,而更喜歡「女性」和「女士「這樣暗示女性獨立的稱呼。

但美中不足的是,「人人生而平等」的英文原文是「Every man are created equal.」這個「men(人、男人)」就讓自由主義女權者很不舒服。

所以這些年來,美國一直有一股女權主義動議,要求修改《獨立宣言》這份在美國本來一字不易的「真經」——她們主張這句必須改成「Every man and women are created equal.」

自由女權主義者覺得這樣一改,她們的鬥爭依據就堅實了。所以歐美女權特彆強調這種字詞上的「政治正確」。

你看,這就是社會主義女權和自由主義女權之間最大的分歧:

前者講行動,而後者摳字眼,前者談勞動給人權利,後者說天賦人權。雙方都覺得對方那一套說法有問題,是完全兩套理論。

在二戰以前,國際女權運動中「挑大梁」還是社會主義女權這個「大師姐」,像男女同工同酬、婦女產假、經濟獨立,甚至三八婦女節,都是社會主義女權運動當年靠罷工等鬥爭一點點爭取來的。

泛社會主義女權擁護者都是一群相當「女漢子」的群體:老娘干多少工作,你們這些男人就得給老娘多少尊重——大體就是這個感覺。

德國社會主義女權領袖羅莎·盧森堡,曾是歐洲女權主義者半個世紀的偶像。

但冷戰以後,隨著國際共運的退潮,興盛百年的社會主義女權也開始同步萎縮。在一些地方,共產主義女權甚至遭遇了嚴重的污名化,比如「三八」之所以在港台成為罵人話,就是在上世紀60-80年代,其社會對左翼的整體仇視中出現的。

目前的現狀是,共產主義女權在全球的遺產被自由主義女權所取而代之,眼下各國的「女權主義者」,如果不加特定稱謂,其實都指的是「自由主義女權」——正如百年前的「女權」幾乎專指「社會主義女權」一樣。 

如前所述,自由主義女權也可以完成邏輯自洽,而且相當完美。

但問題在於,眼下它的信奉者很多是「半路出家」,談自由主義女權時總是「串」社會主義女權的那裡去,來回「雙標」。

比如,自由主義女權不承認、甚至反感「勞動使女性自由」的口號,認為這種口號是男性在把女性逼向勞動力市場,是「男權社會」以新的手段壓迫和物化女性。

那麼照理來講,自由主義女權不會像社會主義女權強調社會福利和性別政策傾斜的重要性。自由主義女權擁護者應該是獨立的,堅持在經濟上、政治上自力更生。

可是現在很多女權主義者恰恰最強調這些——她們一方面強調女性的生理、心理特殊性,要求更多「同酬」。另一方面,又認為女性不應與男性「同工」。同時還要求社會跟女性做更多的主動的傾斜。

這就成了一盤自由主義女權和社會主義女權的雜燴飯:自由主義女權本來應當支持自由主義小政府,但很多國家的自由主義女權,現在卻反過來要求社會加大對女性的補貼力度。

具體到中國,情況就更為混雜。很多女權主義者在談到「彩禮」等舊時代習俗時,也認為應當保留,說這是男性在婚姻中應當給予女性的「性別福利」、「生育補貼」。可是真到了需要生育時,她們又想起了女權的基本信條——不能將女性視作生育機器。

這就不僅僅是「串」到社會主義女權了,簡直是在數千年文明史中反覆橫跳。

若問:她們到底是女權主義者呢?還是三從四德的傳統女性呢?

你若這麼問她們,會被贈白眼一雙:要你管,你個x癌……

所以很多人說現在這些女權主義者太極端,其實問題不是她們極端,而是她們雙標。

在談女權時,她們總把不准一定之規,時而自由主義,時而社會主義,時而甚至封建主義,上下五千年,縱橫寰宇間,怎麼有利她們怎麼談,真讓人捉摸不定。

也許,在這些「女權主義」者眼中 ,女性最理想的狀態應該是這樣的:

在政治地位上,她們應獲得社會主義女權所夢想的那種尊重與保障,甚至更多。但在勞動中,她們又最好能像19世紀工業革命以前的歐洲上流社會貴婦們一樣,與勞動完全隔離開來,或至少比男人少一些為工作所累。女性應當從男人甚至社會那裡獲取「性別福利」……

這樣的女性地位,不是社會主義女權所推崇的勞動「婦女」,也不是自由主義女權所推崇的獨立「女士」。

她想當的是神話傳說中的「女神」或者舊時代的「女王」。

不得不說,商家敏銳的捕捉到這種心態,並推出了「女神節」「女王節」,脈是把的相當準的。他們在對某類人做精準投餵。

時下的很多公眾,確實已經厭倦了帶有強制勞動屬性的「婦女」,又不敢做真正獨立的「女士」,於是容易被「女神夢」所忽悠。

……

我是個男性,無權也不想對這種「女神夢」做過於刻薄的道德評價。

我也反感一些男性取笑其為「田園女權」:實事求是的說,一些男性對兩性關係的狂想,其瘋狂與偏執,跟她們比

也不遑多讓。但我必須指出,這種女權設想,是難以實現的「空想女權主義」。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

任何付出和回報都是對等的。沒有人能長久的享受權利而不付出義務。

別忘了,即便是真正的「女王」,她所接受的任何命運饋贈的禮物,也早在暗中被標好了價格。

勞動的「婦女」永受尊重。

獨立的「女士」必將長存。

但虛幻的「女神」和「女王」,早晚會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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