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人吶!這麼大的人了,還在靠網貸活著,難道不會被別人笑話嗎?」
2021年7月,楊林問我借錢,我微信轉他5千,他秒收款。10分鐘左右,他把錢轉了回來,說「用完了」。我不問也知道,他是在「倒賬」還網貸。
8月底的一天晚上,他再次給我發消息,言簡意賅:「借1萬,急用!」我把錢從支付寶提現到銀行卡裡,正要給他轉時,他就已經打電話過來催了:「快點,我的網貸要逾期了!」
這次他並沒有立馬還錢。9月中旬,他約我見面,解釋說這幾年他借的網貸有點多,近8萬塊錢,每月差不多要還7千左右的貸款,又說上個月因為被騙了錢,沒能按時還款,導致他征信受損,各大網貸平台綜合評估分不夠,無法再進行循環借款——換言之,就是從我這兒和從別的朋友那兒借來周轉的錢,都被「凍」在平台裡,套不出來了。
如果是高中時期的楊林,這點錢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電話的事。但這幾年裡,他那原本富裕的家庭接連出了大事,生活數米而炊。他又因為沒有拿到學位證而錯過了就業,沒有任何收入,身上囊空如洗,怎麼負擔得起這麼高額的網貸呢?
說起這些,楊林痛心疾首,悔不當初,他連連搖頭,直言:「網貸害人不淺!」
我和楊林高中時雖不同班,但同在一個社團,所以關系不賴。他父母那時在縣城經營一家美食城,雖不是大富大貴,但生活也算過得自在。
楊林父母忙於生意,沒有時間陪他這個獨子,只好用錢來代替「愛」——高中寄宿期間,楊林每周的生活費就有一兩千,在這個西北小城來說,實屬高花銷。每次拿到生活費,楊林都會請一些關系要好的同學出去吃飯、唱K,一頓下來少則幾百,多則上千。有同學遇到經濟困難時,他也都慷慨解囊,伸以援手。他成績還不錯,喜歡他的女生也不少。
沒成想,事情在高三發生了轉折。
2016年春,市郊一個花卉基地首次引進並種植成功了6畝「魯冰花」,迅速成了網紅打卡地,獲利近千萬。這讓楊林的父親楊廣原很是眼紅——那幾年,美食城的生意中規中矩,經營又辛苦,他一直想著轉型,只是苦於沒找到好機會。
「我爸就信『站在風口,豬都能飛起來』的道理。他想順勢而為,從餐飲轉行到旅游業,也搞一個類似的花卉公園,打造成網紅基地加農家樂,他說肯定會爆火。」楊林回憶說。
楊廣原知道要打造一個能吸引游客的花卉公園,不僅地理位置要好,更重要的是得有政府的支持,為他做宣傳、打廣告,幫他引流。經熟人介紹,楊廣原認識了一個在縣文旅局工作的領導,請對方來美食城吃了個「便飯」,喝了點酒。借著酒勁,他「順便」跟那位領導說了下自己的想法。領導拍手稱絕,說很有前瞻性,又說縣裡有意在西郊規劃、打造一個度假村,與東邊的4A級景區遙相呼應,只是因為沒有「領軍人物」,便一再擱置。那個領導鼓勵楊廣原「大膽干」,還表示只要花卉公園建成規模、順利投入使用,他不僅幫忙大力宣傳,招攬游客,還可向有關部門申請發放專項貸款,「保底200萬」。
有了領導的保證,楊廣原便有了十足的底氣。他不顧風險,將美食城低價盤出,又拿出所有存款,在那位領導「指定」的西郊大草原上「開荒」,選了十幾種在當地並不常見的名貴花種,種了十多畝,還在一旁修了一個二層的農家小院。這個花卉公園搞了3個月,總投資210萬,其中130多萬是楊廣原找親戚朋友借的,承諾幾個月後一定如數奉還。
2016年的暑假,楊林高考成績不錯,正等待著被大學錄取的好消息。可通知書沒等來,倒是先來了兩則壞消息:因為氣候,他父親斥巨資種下去的名貴花卉,全都爛在地裡,「種植之前,我爸咨詢過這方面的專家,專家收了錢,說是沒問題」;隨後,縣裡有幾個領導因貪污、吃空餉被撤職查辦,答應給他父親做宣傳、發放貸款的那位領導也包括在內,而他所謂「要在西郊打造度假村」的說法,據說還只是「提議」,都未形成「草案」。
不過百十來天,楊廣原就從「百萬富翁」變成了負債累累的債務人。為了償還債款,他變賣了家產,可仍有70余萬的債款沒有還清。
楊林的錄取通知書到了,他被蘭州的一所大學錄取,學醫,5年。本是件好事,但家裡的錢全都用來還債了,學費竟然都成了問題。楊林嘗試申請助學貸款,可鑑於他家以前的情況,達不到申請助學貸款的條件,楊廣原只能再次找親朋好友給兒子借錢。
在我們這種小地方,孩子上大學是一件光耀門楣的大事。不論楊廣原之前借的錢有沒有還、能不能還,親戚們也都樂意借錢給他——一年學費7000塊錢,也不算多。楊廣原又厚著臉皮,東拼西湊了1萬元,給楊林當生活費,囑咐他別苦了自己。
楊林不是不知道家裡的狀況,只是到了大學,他還是秉持著往日的高水平消費:周末幾乎天天泡吧,花銷動輒成百上千;理發只去高檔發廊辦卡充錢;抽煙只抽18塊錢一包的黑蘭州,每天兩包;打游戲買裝備,充錢毫不含糊;吃飯、穿衣更是挑剔,不像同學們那般精打細算。
他說,那時這樣做,不僅是因為習慣了花錢大手大腳,也是享受慣了高消費後被眾星捧月的感覺,更怕同學知道家裡的情況後對他冷眼相待。
就這樣,開學不到3個月,1萬塊錢生活費已甕盡杯干。楊林打電話跟父親要錢時,發現電話怎麼也打不通了——那段時間,楊廣原每天被催債,他偷偷躲去青海一個親友的家裡。楊林只好發消息給母親,母親也沒錢,到處去借,給他轉去了1500塊。
「我媽囑咐我說,家裡的情況不容樂觀,讓我省著點花,但由奢入儉難啊!」
生活急轉直下,楊林不習慣,楊廣原也不習慣。或許清楚兒子是被自己用錢「養大」的,沒錢花就跟沒奶喝是一樣的道理,楊廣原不忍兒子受苦,所以就算自己遠在青海躲債,他也會借錢給楊林打過去。
當然,即便收到父親打來的錢,楊林也不如往日那般輕松。他說,自己第一次網貸,就是源於他對父親的「體諒」。
大一下學期,楊林發現,稍有「品位」的同學都以擁有一雙正品AJ籃球鞋為榮。上大學前,不打籃球的他,也不穿籃球鞋,認知中也只有安踏、李寧、特步等這些品牌。這讓楊林為自己狹窄的眼界而感到羞恥,在虛榮心的驅使下,他進入了「鞋圈」,了解到不少更「高檔」的潮牌——其實他並不懂所謂的球鞋文化,他只知道,貴的就是好的。
「經同學介紹,我相中了一款鞋子,平台價格4千多。同學說,這款鞋子的發售價在1千左右,但因為貨量不多,被鞋販子炒到高價。他說,高價買鞋才能彰顯我的闊氣。」
於是,楊林開始想方設法籌錢買鞋。擱以前,他只要給父親打個電話,錢馬上就能到位。可是如今父親到處躲債,他自知得「懂事點兒」,要體諒父親的不容易,不能連買鞋這種小事都要向他伸手。
他找朋友借錢,可身邊的朋友也都是學生,家境一般,除了基本生活費沒有其他的經濟來源。當時他也找過我,我愛莫能助。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家的變故,只聽他支支吾吾說起幾句家裡的事,以為是他父母要稍微控制下他的消費而已,過一陣就會好。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有個朋友給他指了條明路:下載一個「分X樂」的APP,一般都會給5000左右的額度。
楊林下了APP,按照要求錄入信息後,經審核,可以貸款的額度果然有5000元——買雙鞋綽綽有余了。他迅速提交借款申請,分12期,至於每月利息多少,要還多少錢,根本不在意。眼下,他最在乎的是那雙能讓他「一步登天」的AJ鞋。沒幾分鐘,錢就到賬了,楊林立刻下單買鞋。剩下的錢,他請那個朋友吃了個飯,感謝他「指點迷津」。
鞋子拿到手以後,楊林拍照發QQ空間和朋友圈曬了一圈,之後就穿出去「炸街」。搞收藏鞋的都說「頭可破,血可流,AJ不能有褶皺」,但楊林卻不以為意,他不是專業「玩鞋」的,對他來說,鞋就是鞋,不是什麼寶貝疙瘩,他只想穿出去給別人看:「你們瞧,我穿的是高價AJ。我當時穿著新鞋,大步流星地走在學校裡,發現女生們都看著我,眼睛裡都是羨慕和仰望。」
「會不會是你想多了?只是一雙鞋子而已,會有那麼大的反響嗎?」我弱弱地問。
「也許那只是我的臆想。就像你說的,有誰會在意別人穿什麼鞋呢?可我那時非常期望別人的關注,非常享受那種感覺,甚至沉醉其中。」
從那以後,楊林就算是正式「入圈」了,他在班上擁有一個非常響亮的名號:潮鞋達人。為了保住這個名號,楊林不得不隔一段時間就買雙新鞋——而買鞋的錢,多半來自網貸。
接觸網貸後,楊林每到月初的還款日,就跟家裡要生活費;生活費到手後,他就把當月的欠款還進去(一開始並不多,一個月幾百塊錢)。平台抵扣掉利息後,馬上恢復額度,他再把那幾百塊借出來,分12期或9期還。不過那時他從來不看利息,也從來不會控制自己的消費。
起初,這種「以貸養貸」的方式並沒有給楊林帶來多大的苦惱,畢竟這樣的還款方式就等同於他每月只還不到100塊錢的利息。但是隨著網貸的次數變多,網貸的金額越來越大,楊林漸漸招架不住了。
大二時,他被邀參加一個聯誼活動。為了顯得有排面,他穿著網貸買來的各種「潮牌」,還軟磨硬泡租了(起初是借用,舍友不肯,只好商議租用,租金一天100塊)舍友新買的三星S8雙曲面屏手機撐場面。
活動中,他使勁讓別人注意到他的衣服、鞋子以及「新手機」,可這點小心思沒有得逞,他沒有得到別人的贊許,哪怕是一句「你換新手機了?」這樣的問候都沒有。
他有點郁悶,喝了點酒,回宿舍時,踉踉蹌蹌在樓梯上摔了一跤。這一摔,不僅把腿摔傷了,還把舍友的手機給甩了出去,前後屏幕都碎成了渣。舍友知道他家裡的事,沒有怎麼責怪他,只是讓他趕緊把手機修好,同時也勸他節儉些。
楊林不想授人以柄,也不想因為這件小事而被人看不起。正好那時他的花唄額度被提升至5000,「雪中送炭」。他自己又添了些錢,分期買了同款手機給舍友。他當時已經背了1萬多元的網貸,每個月要還900塊左右,但他並沒有感覺太大的壓力,無非就是「還進去再借出來」,只需承擔一些利息而已。
楊林有個高中女同學叫吳菲,在南京上大學。她得知楊林摔傷了腿,對他噓寒問暖,關心備至。某天,她突然跟楊林表白,說喜歡他很久了。
楊林知道吳菲高中時就患有抑郁症,性格古怪,敏感多疑,有過多次輕生的舉動,所以不想跟她談戀愛,嫌累,就以「不喜歡」為由拒絕了她。沒想到,次日一早,楊林就收到吳菲自殘的照片,還說,若24小時見不到楊林,她就跳河自殺,「如果我死了,那都是你害的」。
這可把楊林嚇壞了,只能趕去南京看吳菲。坐火車肯定來不及,坐飛機自己又沒錢——那幾天,他全身上下只剩150塊錢的生活費。他四處借錢(也找了我),一圈下來,也沒借到多少。
他只能再次把手伸向網貸。分X樂和花唄都已經沒有額度了,他上百度搜索,又選了一家推薦度較高的「XXX借條」,下載、注冊、輸入基本信息、進行身份驗證、提交銀行卡信息……一氣呵成。經短暫審核,他信譽「良好」,平台給他的額度是1萬。
楊林立馬借了款,依然是分12期。這次,他還特意看了下利息,12期下來,總利息1000多塊,在他可接受范圍內。
錢到賬後,楊林馬上買了機票趕往南京。吳菲見到他,心情好轉了許多。隨後,楊林又用網貸來的錢帶著吳菲在南京周邊玩了一周,才算徹底安撫好她的情緒。返校時,楊林身上只剩600塊錢,不夠買機票,只能坐火車,近24個小時的硬座,讓他苦不堪言。
「從那以後,我發誓,我要杜絕跟女生往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楊林在大學裡沒有交往過一個女朋友,確實也為他省下不少錢。但他自己花錢仍然大手大腳,只有到了還款日還不上錢的時候,才知道要借一分錢是有多難。
久而久之,每月1500塊的生活費已經不足以支撐他「以貸養貸」了,他只能再想辦法——而辦法,就是繼續找平台借貸。他從來沒有吃過苦,不可能像別的同學那樣找兼職、做家教,自食其力。
到大二下學期期末,楊林的網貸金額已高達3萬元,每個月光利息就要還好幾百,「以貸養貸」的雪球越滾越大。
2018年10月,楊林父母在他舅舅的幫助下重操舊業,在青海開了一家小飯館。夫妻倆從美食城老板退回到後廚,一個掌勺,一個拉面,回到當年白手起家的日子。
好在兩人廚藝不減當年,飯館每天能入賬三四千,刨去房租等成本,一天保底也能掙七八百。楊廣原盤算著什麼時候能把欠債還清,不再四處躲避,早日正大光明地回到家鄉。楊林則盼著父親能再做大做強,早日恢復以前的富二代生活,這樣他就不用為錢煩憂,也不用靠網貸度日了。
2019年1月,楊林84歲的爺爺心髒病復發,住進了ICU。楊廣原只能暫時關停飯館,回到小城照料老父親。高額的治療費用讓楊廣原不堪重負,開飯館掙的幾萬塊錢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他只能再次求助於人,但因為已經成為大家口中欠錢不還的「老賴」,沒人敢借錢給他。
就這樣,楊林的爺爺因為沒錢繼續治療與世長辭。楊廣原悔不當初,抱著老父親的遺體痛哭,不停地扇自己耳光。
「在這之前,我爸從來沒有為那件事(搞花卉公園)後悔過,他說一切都是命,他需要過過苦日子,才能知道生活不易,才不會一心想著去挑戰生活。我爺去世的時候,他特別後悔,痛問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做那麼蠢的決定,否則我爺就不會沒錢治病了。想當初,家裡有錢的時候,我爸也幫過一些人,後來也沒找他們借過錢。可當我爺病重,我爸找他們幫忙時,他們都躲著。我爸知道,他們是擔心他還不上錢。世態炎涼,人情淡漠,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諦!」
爺爺的去世,讓楊林對錢有了新的認知,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錢的重要性,他很認真地說,「錢可以續命」。
從那以後,他花錢非常謹慎,不再像之前那樣揮霍無度,吃飯穿衣開始精打細算起來,外出時也會「屈尊」擠公交。他的想法很好,省錢,然後還貸款,徹底跟網貸「Say good bye」——他已經被網貸搞得精疲力竭了:「他媽的,一旦逾期,平台的電話就像催命似的狂轟濫炸,影響信譽不說,還有可能影響征信,所以我就想早日擺脫網貸,早點脫離苦海。」
可是作為一名學生,他毫無經濟來源,就算不吃不喝,1500塊錢的生活費也只夠還一半當月的還款。楊廣原因為痛失至親,消沉了好一陣,整天喝酒度日,飯館足有2個月沒有開張,自然也沒錢給楊林打生活費了。
為了按時還款,也為了能夠「生存」下去,楊林只好一次次把手伸向網貸。X團、X浪、X狗、安X花、宜X花、你X貸、拍拍X、省X……只要是能夠下款的平台,他都申請過了。
2個月後,楊廣原重振旗鼓,小飯館重新開張,生意蒸蒸日上,有時一天能掙兩三千左右,楊林的生活費才重新有了著落。可楊廣原每次給楊林轉錢時,楊林都以「我有」為借口,拒絕收款。有時候實在沒辦法,隔兩三個月才要一次錢,一次只要3000。這樣的生活,他維持了一年。
2020年年初,疫情爆發之前,楊廣原回老家過年。前一年裡,他掙了25萬左右,還清了部分債款。疫情徹底爆發後,小飯館一直處於暫停營業的狀態,夫妻倆就在家待了一段時間。楊林有好幾次都想跟他們坦白網貸的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家裡的債務還沒還清,他還不想父親有太大的壓力。
「自從我爺去世,我就決定不再伸手跟我爸要錢,我想做個自食其力的大人,不給他徒增煩惱。每當我還不上款的時候,我就找朋友借,借不上我就找網貸平台,只要有平台下款我就申請,管不了利息多少,下個月該還多少,我只能先想辦法渡過眼前的難關。」
楊林拆東牆補西牆的做法,使窟窿越補越大,就像無底洞似的,怎麼也填不滿。到大四時,楊林的貸款已累積到了6萬左右。每個月的4號、10號、13號、15號、21號、28號都是他的還款日,他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來自各大平台的「催債」短信,身心俱疲,如履薄冰,在借錢、還錢中往復度日。
2020年7月,我畢業參加工作,而楊林則去醫院實習。實習期間,為了省錢,他幾乎不外出。他嘗試找過兼職,但吃不了那個苦,只能作罷。他始終堅信自己終有一天會發大財(偶爾也會買彩票),「等我發財了,我不僅可以還清網貸,還能幫我爸還清債務。到時陽光灑肩頭,我就是真正的自由人了」。
但這終究只是他的幻想,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變化,也沒有為此做過任何努力,甚至他連最基本的功課都沒有按時完成——在醫院實習時,他還有兩門功課處於掛科狀態,如果畢業前還修不過的話,他將拿不到學位證,這也就意味著他不能正常參加工作。
楊林也清楚結果,但仍靜不下心來學習。他心力交瘁,惶惶不可終日,每天睡醒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是不是又到了該還款的日子?需要還多少?該找誰借點錢呢?或者該找哪個平台貸點款呢……「我滿腦子全是網貸,哪裡還有學習的精力和心思呢?」
可另一面,在經歷投資失敗、四處躲債的日子後,楊廣原變得格外重視兒子的工作問題,一打電話就要叮囑幾句。在我們小城裡,「不孝有三,無編(制)為大」。楊廣原期盼著楊林能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考取編制,一輩子不愁吃穿,自己臉上也有光。
可楊林滿腦子都是他的網貸,一心只想掙大錢,不想進入體制內過按部就班的生活,但他拗不過父親,還是買了考編的書,有一搭沒一搭地學著。為了能讓楊林順利考取編制,楊廣原花了3萬塊給他報了一個培訓班(協議班,考不上全退款),相當於一節課500塊——如果楊林順利考上了,那麼3萬元學費將一分不退;倘若楊林沒考上,同時因私有請假、曠課等行為而錯過課時,就要按照課時從那3萬元中扣費。為了不辜負父親的心意,楊林都按點去上課。
然而在醫院實習結束,楊林掛的那兩門課只修過了一門,學校通知他延遲畢業,報下學期的重修,參加12月份的考試,通過後才能拿學位證。這讓楊林萬念俱灰,這事是萬萬不能讓家裡知道的——上了5年大學,到最後連學位證都拿不到,傳出去丟人,而且,「我爸一心想讓我考編,我不能斷了他的念想呀,那樣對他太殘忍了」。
但他只能一如既往地去上那個培訓班的課,偶爾給父親拍視頻,讓他放心——因為他不去上課的話,就要被扣除課時費,屬實浪費錢,換句話說,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時間「賺回」自己的錢。看著同學們一個個都找到了心儀的單位,簽了「三方(協議)」,楊林心裡很不是滋味,可他也只能自食惡果。
楊林的一個遠房堂叔就在醫院工作。堂叔說,市裡的幾家醫院有「引進人才」招聘計劃,轉正後為事業編,本科生還有5萬的安家費。楊林的專業符合他們的要求,他讓楊林投簡歷,還說自己受楊廣原委托,已經跟人家打好了招呼,初審穩過,楊林只需在面試環節中發揮正常,就能「上岸」。
楊林清楚這是大好的機會,但知道過了初審、面試,資格復審時自己沒拿到學位證的事便會敗露。他硬著頭皮投了簡歷,同時也想好了「對策」。
確如堂叔所說,他初審穩過,以3比1的比例進入了面試。為了不漏破綻,面試時他沒穿正裝,還故意遲到,面對考官的問題也不好好回答(提前打招呼的緣故,問他的題都是最基本的),故意結結巴巴,東拉西扯,搞得考官面面相覷,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樣——最終,他以面試65分的成績成功「落選」。堂叔打電話責問他怎麼連最基本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他就打哈哈搪塞了過去。
「我也想好好回答問題,通過面試參加工作,拿工資、領安家費,這樣我就有能力還網貸了。可是我沒辦法正面回答,萬一面試通過了,資格復審的時候被我爸知道我延畢的事,他該多傷心呢……我沒法兒坦白,只能硬著頭皮上,走一步是一步。」楊林跟我講到這裡時,情緒開始激動。
接下來,在他堂叔的安排下,他又投了好幾份簡歷給別的醫院,每次都是穩過初審,面試時又「狀況百出」,都以低於70分的成績被淘汰。堂叔非常郁悶,打電話問楊林是不是中邪了,楊林再次打哈哈,以「學術不精」為由,將罪責全攬到自己身上。眼看他像「扶不起的阿斗」,堂叔也不好說什麼,便放棄了幫他找工作的想法。
2021年的夏天,為了拿回那3萬元學費,楊林頂著巨大的壓力,參加了事業單位以及「三支一扶」等招考(沒有學位證也可報名,筆試、面試全部通過後進入資格復審時才審查)——成績如他所願,很「不理想」。楊廣原為此愁眉鎖眼,擔心兒子的未來,楊林卻暗自竊喜,「終於不用浪費3萬塊錢了」。
那之後,楊林一邊假裝四處找工作應付家裡人,一邊為了還網貸胡亂想辦法。他一度想掙「快錢」,差點走上販毒的不歸路——不知從哪兒找的關系,他跟當地一名毒販搭上橋,毒販承諾,只要楊林願意運毒,安全送達指定地點後,錢不在話下。楊林為了盡快還清網貸,決定放手一搏,幸好那名毒販還沒來得及行事,就被繩之以法。楊林得知後,嚇出一身冷汗,「還好我沒去,要不然我也就完蛋了」。
那時楊林的網貸已經累積到8萬左右,每月本金加利息他需要還7千多。他每天都在找人借錢,借不到就用別人的信用卡套,或者用別人的身份進行借貸,湊夠以後還進去,再借出來,還給別人。
網貸搞得他心緒不寧,精神萎靡,日漸消瘦。母親以為他是因為工作的事,對他心疼不已,勸慰他慢慢來,不要著急。
2021年9月,自從不能「循環借貸」以後,楊林每天都為了還款而抓耳撓腮,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一天下午5點左右,正被如何還款所困擾的楊林接到了一通來自香港的電話,說是借貸公司的,問他是否需要借貸,要貸多少。
楊林心裡咯噔一下,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都沒想,就說自己確實要用錢,需要貸5萬左右——他想一次性多貸點出來,然後還清一部分,之後只欠幾家平台的錢,這樣也輕松些。
電話那邊讓他加一個支付寶賬號,說會通過支付寶與他聯系。加了支付寶好友以後,客服給他發來了一個截圖,讓他下載一個叫「度X滿」的APP,裝好以後填寫基本信息,綁定銀行卡,然後就可以申請貸款額度了。
那個平台真給了他5萬的額度。他申請了貸款,分24期,一共需要還57200元,每月需還2383元左右。但是貸款資金並沒有直接下款到他的銀行卡裡,而是在他的「度X滿」個人金融賬戶裡,並提示說,需要跟他的「信貸專員」聯系開通會員,才能獲取提現權限。
會員分中級會員(價格999元,免1個月利息)和高級會員(價格1799元,免3個月利息)兩種,在客服的介紹下,楊林往他們的指定賬戶裡打了999元,開通了中級會員,獲得了提現權限。而那999元的會員費則如客服所說,確實返還到了他的個人賬戶裡。
發起提現申請後,客服說30分鐘內錢就會到賬。楊林等了半個多小時,並沒見錢到賬。他問客服,客服不好意思地說,他們的貸款是銀行下款,這個時間點銀行下班了,需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下款。
楊林心如急焚地等了一夜,第二天一醒,就急忙查看賬戶,但是依舊沒有入賬。他打開APP一看,上面顯示「由於您的銀行卡信息和身份信息不匹配,導致系統放款失敗」,他把頁面截圖給客服,客服「假裝」疑惑,讓他仔細查看基本信息是否填寫正確。
楊林仔細看了下,確實發現銀行卡號填寫錯誤,中間一個「2」和「3」顛倒了位置。他很納悶,昨天填寫的時候可是非常認真仔細,而且還訂正了好幾遍,怎麼就錯了呢?他問客服,這種情況應該怎麼辦,能不能自己修改?
客服告訴他,信息提交以後,他自己是沒有權限進行修改的,還說他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需要跟上級領導請示。過了15分鐘左右,客服給他發消息,讓他下載一個叫「連X」的通訊APP,在上面添加他們的主管,主管會告訴他怎麼做。
他加上那個主管以後,那個男人給他發了語音,意思是他的借貸申請已經遞交上了去,貸款也已經生效,目前所有信息在北京信貸中心那邊,如果需要修改或更換卡號,要麼自己委托律師到北京進行修改,要麼交納20%的保證金(1萬),由他幫忙委托人修改,修改好以後,這1萬塊錢再返還到他的個人賬戶裡。
楊林一開始有點猶豫,總覺得自己遇上了騙子,但是一想到那麼多網貸需要還,便鐵了心,認為打1萬塊錢過去,能借5萬出來,也劃算——他好說歹說,從大學舍友的借唄裡借了1萬出來,將信將疑地往那個男人給的「指定賬戶」裡打了過去。
錢打過去以後,主管又給他發了信息過來,「義正詞嚴」地說了他一通,「責問」他為什麼打款的時候沒有備注「保證金」三個字。他說信貸中心那邊即使收到了款,也不知道是誰打的錢,怎麼替他修改賬戶?
楊林急了,問他有何補救方式。主管說,再打1萬,一定要備注「XX的保證金」幾個字。楊林一聽還要打1萬,直接傻眼了,他哪還有錢呢?但是那人告訴他,既然你已經打了1萬了,不妨再打1萬,修改卡號,順利把5萬借出來,而且打的那2萬塊錢是會一並返還的。
楊林一聽,沒有這樣的道理啊,心裡起疑,便打退堂鼓,讓主管把他的錢退給他,說自己不貸了。主管顯得特別不耐煩,說他就算不貸款了,也要到信貸中心那兒修正信息,還說貸款已然生效,從下個月起他就得按時還款,否則將影響他的征信不說,還會被納入失信人黑名單。
楊林隱隱察覺到不對勁,怎麼貸個款,自己還要搭進去這麼多錢呢?不貸還要影響征信,被拉進黑名單?他想起來有個同學在市公安局工作,便給他發消息問了下情況。同學告訴他,這是「套路貸」,是騙錢的,讓他趕緊報案。
楊林當即就到市公安局報案,電詐中心的警察給他做了筆錄,查了他打款的賬戶(賬戶是雲南的),發現錢已經被劃走了,追不回來了。警察用他手機調查取證過程中,他特別擔心警察會發現他網貸的事,「丟人吶!這麼大的人了,還在靠網貸活著,難道不會被別人笑話嗎?」
從公安局出來後,楊林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我真蠢,這種當也上!」
不久後,楊林拉我見面,除了想當面解釋不能還我錢的原因外,更多的是想傾訴最近這些不順。在酒吧裡,幾瓶啤酒下肚,微醺的他開始細細說起這些年的來龍去脈。他滿臉憔悴,雙眸無神,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神采飛揚的富二代。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舉杯,寬慰他:「向前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詐騙」這事,的確讓楊林痛定思痛,他決意要做出改變,積極備考,想著來年一定「上岸」,盡快拿工資,還清網貸和借朋友的錢。
「你的錢,我一定還,就是晚點。」臨走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拍著我的肩說。
我沒催他,但還是勸了他一句:「我覺得還是告訴你爸吧,家裡人一起想想辦法,先把錢還上再說。」
可他堅決地搖了搖頭,疲憊的眼神裡又添了堅毅:「我還是不想告訴我爸,我不能給他增添煩惱。」
就在楊林決意要努力時,又一件讓人始料未及的事發生了——2021年11月,楊廣原突然病倒了。起初楊林的母親以為丈夫只是操勞過度,便讓他從青海回家休息。可回來後,他的狀態越發差勁,時而有頭痛、惡心、昏厥等症狀。
看著父親的狀態每況愈下,楊林實在放心不過,便帶他到蘭州的醫院進行檢查。母親也從青海趕了過去,飯館暫時交由楊林舅舅打理。
「那個時候,飯館的生意逐漸有了起色,每天少說也能掙兩千,如果能一直持續下去,家裡債款很快就能還清了,生活又會好起來了。但是天不遂人願,我爸倒下了,這一切都怪我……」楊林說。
做了檢查以後,醫生初步診斷楊廣原為腦癌。這消息好似晴天霹靂,楊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後,他們一家三口又去了趟廣州的大醫院,結果更糟——腫瘤已經惡化了一段時間,癌細胞已經擴散,即便做手術,活下去的希望也不大了。
「我媽說,她細想了下在飯館時的種種情況,我爸確實有很多非常反常的舉動,比如流鼻血、嘔吐、暈厥等,但是她以為我爸是因為債款和我工作的事,壓力太大了,就沒有太放在心上。」
那之後,楊林有段日子跟我們失聯了。有次我給他打視頻,他正坐在醫院門口的馬路邊抽煙,看上去狀態不是很好。
我問他:「叔叔沒事吧?」
「嗯……沒事,過幾天就出院回家了。」他說了這麼一句,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一個月後的周末早晨,我正在睡覺,朋友突然打電話給我:「楊林他爸過世了,今天回老家下葬,咱們去送一程吧。」
聽出我很詫異,朋友又說:「去廣州之後就惡化了,據說在重症室躺了好些天,最後幾天甚至都沒有任何意識,都沒能好好告個別。」
我翻起身,簡單收拾了下,便趕往楊林家。我和他家距離90多公裡,趕到時已是10點。楊林披麻戴孝,正像個大人似的挨個接待前來送殯的人。看到前來送殯的債主,他主動迎上前,除了感激他們來送楊廣原最後一程外,又保證「父債子還」,說父親欠他們的錢,他一定還上。
見到我們,他滿眼通紅,沖我們點了點頭,我抱了抱他,跟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楊林「嗯」了一聲,握著我的手更緊了……
那之後,楊林仿佛突然間就長大了。他在家附近的醫院裡找了份工作,老老實實地上班,每天下了班就回家,陪著他母親。至於網貸,他依然沒有還清,仍需要不斷借錢來周轉。
2022年元旦,我、楊林以及幾個高中同學聚會。酒過三巡,楊林有點醉了。他說:「我爸進重症室前,我鼓起勇氣坦白了延畢的事。他很艱難地點頭,示意他知道了,還努力擠出一絲微笑,讓我安心……」
他趴在桌子上,嗚嗚哭了起來,嘴裡嘟嘟囔囔,後面就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大概意思是——如果他順利考上工作了,他父親興許能走得更安心些。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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