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城
故老相傳,洪州城(江西南昌)有個詭怪的禁忌:傳說自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築城以來,從沒有人敢修繕改造這座古老的城牆,妄動者必致奇禍。
自漢迄唐,歷經數百年風雨兵戈,城牆已多有損毀。唐代宗永泰年間,洪州都督張鎬視察城防,指出城牆破敗頹壞嚴重,必須加以修葺,於是不顧當地縉紳勸阻,命首縣南昌縣令會同施工,剋期完成。
動工不久,怪事就發生了。城西北地面無故塌陷,形成了一個大坑,坑底鑽出兩條巨蟒,粗如大瓮,長達六十多尺,一條通體如墨,一條白鱗似銀,頭上生有兩角,仿佛牛頭。二蟒一出,萬蛇狂涌,無數碗口粗的斑斕大蛇不斷從地下鑽出,密密麻麻擠在坑裡,腥氣瀰漫數裡,沖人吐逆。
天災地妖,最能使人心惶惶,怪事迅速傳遍全城,當地的耆宿長老又紛紛詣府請見,說異象已經出現,大非吉兆,要求張鎬趕緊停工,張鎬嗤之以鼻,一概不理。
南昌城青山湖畔、贛江之東,與滕王閣遙遙相望,有一座「孺子亭」,亭前細柳如煙,環抱著一方碧水,唐朝時稱為「放生池」,洪州士民,多有至此放生魚鱉,以求功德的。張鎬便撥了一隊兵卒,命將群蛇移往放生池放掉,免得聚在坑裡駭人聽聞。
南昌孺子亭(南昌市西湖區·免費向遊人開放)
兵士們身上塗了辟蛇的藥膏,踏過蛇群,用竹篾箍著黑白二蟒的七寸,一路拖拖拉拉,拽到放生池。那兩條巨蟒形狀雖然怪異可怖,但自出土以來,一直閉著眼睛,好似沉睡一般,任憑擺布,一路上也沒傷人,到了池邊,逕自下水去了。那些稍小的群蛇唯此二蟒是瞻,不需驅趕,自發跟在身後,浩浩蕩蕩游下池水。
池中本來魚鱉極多,都是善男信女平日裡買了放進去的。群蛇一經入池,驚得烏龜王八盡皆爬上岸來,都被那些看熱鬧的閒人捉了去了,魚也紛紛鼓腮跳躍而出,須臾皆死。
七天之內,張鎬和他的兩個兒子,以及參與指揮修城工作的判官鄭從、南昌縣令馬皎,集體暴亡。
約炮
唐代宗廣德元年,安史之亂剛剛終結。
傍晚的蘇州城,殘陽投在酒肆門前猩紅的酒旗上,像半空飄揚的一團火焰。酒肆掌柜抱著門板,在那裡裝門閉店,鼻端忽然聞到一縷幽香,扭頭看時,一個穿著大紅衣裙的女子,從他身側擦過,輕飄飄走了進來。「客人,客人,小店關張了,請明日再來罷。」
女子不答話,逕自在酒壚旁坐下,背身朝裡,一段雪白的後頸露在衣領之外,亮的發光。「客人?」
女子默然垂首,一動不動。掌柜無奈,剔亮了油燈端過去,偷眼一瞥,女子烏黑的長髮垂在胸前,遮住了臉,一雙修長的柔荑晶瑩如玉,顯然年紀甚輕。掌柜不由綺心大動,日暮時分,獨身女子跑到酒肆來喝酒的,想來多半不是什么正經路數。他突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頓時喉頭髮干,匆匆關了店門,伸手向那女子肩頭摸去……一宵繾綣,掌柜累得精疲力盡。窗上微見曙色,女子穿衣下床,忽然問道:「我的梳子呢?」
「什麼梳子?」掌柜兩眼倦澀,百骸如廢,實在不想再動了,迷迷糊糊也不記得自己又說了些什麼,沉沉睡去。
這一覺直睡到午後,還是腰酸頭痛,周身乏力。他慢慢挪下床榻,想要倒碗水喝,趿上鞋子,卻見鞋底踩著一枚梳子。那是一片紙剪的梳子。
七日後,掌柜全身紅腫而死。
牛頭
初唐詩壇一代雄才陳子昂,青年時代兩度從軍北征塞外。幽燕苦旅,磨礪了他的文章風骨,也讓他結識了不少慷慨悲歌的五湖豪俠,韋虛己就是其中一位,二人曾同帳擘劃戰略,並肩上陣殺敵,袍澤推心,肝膽相照。奈何命運歧途,陳子昂受讒下獄,英年而逝,韋虛己無力搭救好友,不過他的官運比陳子昂好的多,罷戎回朝,一直做到戶部尚書。
韋虛己家中發生過一件慘事,這件事怪譎離奇,成為韋虛己暮年隱痛。
韋虛己老來得子,其子年少,一天午後獨坐閣樓,忽聞房檐異響,側目看時,只見一個巨大的牛頭人,身與樓齊,手執巨斧,矗立庭中。韋公子如墜噩夢,嚇得全身僵硬,那牛頭怪人眼睛轉動,緩緩斜向閣樓,一步一步走上前來,巨大的牛臉抵在窗邊,俯視著癱坐床上的韋公子。韋公子心膽皆裂,大叫一聲,抄起枕頭砸去,奪門而逃。
逃進後院,牛頭巨人緊跟而來,韋公子無處可藏,情急之下縱身跳進了院子一角的枯井。
好在那井不甚深,井底積著厚厚的淤泥敗葉,韋公子高處跌下,也受傷不重。他顧不得摔得疼痛,抬頭看見牛頭巨人趴在窄窄的井口,似乎無法下來,忽然,古怪的一幕發生了,那張牛臉一陣扭曲,巨人居然變成了一頭老猿。韋公子目睹這不可思議之怪變,恐懼到了極點,歇斯底里地放聲嚎叫,老猿倏而不見。接著人聲呼喝,家僕部曲聽見叫聲紛紛趕到,救起韋公子,這少年屎尿俱下,精神恍惚,口舌僵不能言,唯有指著井邊雜沓的巨大足印和猿猴爪印,喉頭荷荷發聲。
三天的針藥調理,韋公子終於可以開口說話,將當日所見告訴了父親,韋虛己將信將疑。
又過了一個月,僕人發現已經漸漸恢復正常的韋公子死在了床上,眼珠突出,嘴巴大張,表情猙獰,而遍體全無傷痕。
沒有人知道他的死因,以及臨死之前,他究竟又看到了什麼無可名狀的可怖之物。
唐·戴孚《廣異記》
老嫗
劉宋元嘉五年秋天的傍晚,豫章(江西南昌)有戶人家不知從哪裡掉下一條三尺長的巨型蜈蚣,這家人毛骨悚然,趕緊讓僕婢夾著扔出去。
僕婢們用長木棍兩人一組夾起蜈蚣,剛剛出門,正撞見一個老嫗站在門口,衣服襤褸,頭髮稀疏,皮膚乾癟的像曬乾的桔子皮,眼瞼外翻,兩個沒有瞳子的慘白眼球高高鼓起,無神地望向前方,仿佛將要永世地站在那裡凝望下去。僕婢們誰也不認識這個陰森的老嫗,在繞過她身旁時,所有人都聞到了令人作嘔的惡臭。第二年春天,這戶人家滿門死絕。
南朝宋·劉敬叔《異苑》
玩具
魏文帝曹丕寫過一部志怪集子《列異傳》,多記本朝靈異,其中不少是他的臣子家事。
有「毒舌」之名的尚書傅巽<xùn>,家有幼女,一天在家裡獨自玩耍。那時候小孩子沒什麼像樣的玩具,這小女孩心靈手巧,自己拿蘆荻的草莖編了只小老鼠,編得惟妙惟肖。小女孩很滿意,放在地上,嘬起嘴唇「唧唧唧」學著老鼠叫,叫著叫著,老鼠突然動了起來,「嗖」地鑽進門檻之下不見了。
小女孩睜圓了眼睛,既好奇,也有點害怕。她又編了一個老鼠,捧在手心裡祝禱道:「你如果是個妖怪,就再跑掉,否則就不要動了。」放下老鼠,老鼠又鑽進了門檻。小女孩大驚,喊來大人,掘地數尺,什麼也沒找到。在這之後,傅家幾個女兒,相繼喪亡。
魏·曹丕《列異傳》
皮囊
陽光正好,敦煌人索萬興獨自坐在書齋發呆。松風拂窗,簌簌輕響,送來一陣「得得」馬蹄聲,索萬興探頭望去,只見一個文士模樣的人,牽一匹青白雜色的馬,徑直進了大門。
什麼人?索萬興詫異:怎的招呼也不打,擅自闖到人家裡來?
他匆匆走出書齋,卻見那人從馬背上卸下一具黑色皮囊,扔在門階下,自顧自地牽著馬出門離開了。
索萬興摸不著頭腦,待要上前查看,那皮囊忽然「嗖」的彈起,像一隻低飛的蝙蝠,貼著地直逼到索萬興跟前。
他大吃一驚,一跤坐倒,皮囊一路爬上他的膝頭,四角翻卷,徐徐舒展開來,索萬興失聲慘叫——皮囊內部,密密匝匝生滿了無數隻眼睛!
蟲卵般的眼睛密集的聚在那張黑黢黢的皮子上,亂眨亂動,索萬興從未見過如此怪異噁心之物,胃裡劇烈翻滾,幾乎將要嘔吐。忽而皮囊卷合如故,飛快地爬向西首牆垣,不知所蹤。
沒過幾天,索萬興皮膚劈裂,離奇暴亡。
南朝齊·任昉《述異記》
小徑
老李在內務府領著一份小差使,「內務府」本是大清朝油水最豐厚的衙門之一,但是老李人微職卑,油水輪不到他來揩,所以一直很窮。
北京城寸土寸金,老李當然買不起城裡的房子。每天日暮下班,就騎著一匹騾子,向東出阜成門,跑十幾里地回家,到家的時候,多半已經起更了。
這樣兩點一線的生活,一過就是幾十年,那騾子識途早就識得熟透,在哪處轉彎,走哪條路近,在哪處停下來喝水,一概不必老李指揮,老李就算在騾背上看書打盹兒,那騾子輕車熟路,也自能把他帶回家。
騾子喜歡走的是一條小路,比大路近個裡把兒,但幽深荒僻,尤其入夜以後,鮮有行人。老李有時為安全起見,想要走大路,然而騾子走慣了小路,倔性發作起來,就是拿嚼子給它勒出了血,它也堅決不肯改道,這讓老李很無奈。
一天下班,剛出城門遇上個熟人,給他拉著喝了兩盅,待到酒足飯飽跨騾回家時,已經更交二鼓。時值初秋,樹木蔭濃,黍稷夾道,雖有微月,為輕雲所蔽,亦不甚明朗。老李醺醺然騎著騾子上了小路,蛩鳴唧唧,四下杳無人跡。行出裡許,遙遙望見一點火光飄忽而來,其行甚速,隱隱聞呼喝之聲,仿佛驛馬傳報。當時若遇有緊急軍國大事,六百里急遞,飛驛星夜馳書入宮呈奏,也是有的,不過普通人難得一遇。老李在這條小路上更是從來沒碰見過傳信的驛使,心下好奇:準是出了什麼大事,這樣子急如星火的趕路進城。
俄而火光漸近,相去只一箭之地時,騾子突然搖頭噴嘶,十分焦躁不安,掙著竄進道旁的高粱地。老李執勒不住,扭頭見那點火光循路而過,卻哪裡有什麼騎馬的驛使?但見一個女人,赤裸著身子,全身鮮血淋漓,恐怖的是,這女人的頭竟然掉了,她用兩隻手高高捧著頭顱,口眼朝天,「嗡嗡」長鳴,斷頸之處血如青燐,發出碧瑩瑩的光焰,如飄如盪,瞬息逸去。老李嚇得魂飛魄散,急催騾子狂奔回家。家人見他面無人色,動問起來,也都慄慄驚懼,還好沒出什麼事故,因此都囑咐他以後若天色太晚,就留宿城裡,切莫再貪路回家。
轉眼入冬,這天公事上有耽擱,下班時又是星斗滿天。放在平常,也許就在城裡找個親朋借宿一晚,但昨日兒子突發急病,一早出門時尚不見好轉,不回家看看實在難以放心。
策騾出城,來到那小路路口,他滿心不想再走小路,可是騾子不聽使喚,非小路不走,老李拗不過這匹畜生,心想:哪有每次都遇見鬼的,也不必太杞人憂天。這樣想著,便由著騾子上了小路。
晚風冰冷浸骨,老李使勁兒裹著棉襖,身子不由自主的直打哆嗦,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小徑荒蕪,寂靜如死,老李東張西望,惴惴不安。忽然,他看見遠遠處又亮起一星火光,陡得緊張起來,可別怕什麼來什麼!他勒停騾子,駐足細聽,果然,數月之前那個怪怖之夜聽到的「嗡嗡」聲再度出現了!老李大駭,趕著騾子跑進田裡,此時高粱已經收割,遍地的高粱茬子,黑夜之中舉步維艱。而那火光來的極快,須臾嚮邇,老李回頭一看,這次竟是三個無頭人,兩女一男,皆寸縷不著而渾身浴血,高舉著頭顱對月呼吟。
騾子更加不安,拋蹄驚嘶,老李慌忙摟住騾頭,不讓它叫喚,然而太遲了。呼嘯聲戛然而止,怪人慢慢轉過身來,平疇曠朗,一望無遺,月光之下,老李兀楞楞地騎在騾子上,像一具孤零零的箭靶。
三個怪人猛然發出一聲極細極銳的聲音,仿佛鋒利的刀尖划過玻璃,老李心頭一涼,知覺全失,倒栽下騾。
那騾子自行跑了回家,家人不見老李,猜測是路上出了變故,驚動起全村老少,操兵執火,找了大半夜,總算救了回去,灌湯灌藥,至曉方蘇,醒來後具言所遇的怪物,聞者無不惶駭,都勸李家請個道士和尚來驅一驅邪。
李家慌忙請到個道士,作了一回法,收了二兩銀子,說邪魅已經去淨。第二天,老李沒有起床,家人進去看時,只見他全身赤裸,血流遍體,身首異處。
清·和邦額《夜譚隨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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