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柯希莫
前幾天,我看到一條新聞截圖,內容是一位記者深入到巴西的販毒集團內部進行採訪。
記者問一名毒販:
如果你可以重新選擇,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那名毒販回答他:
我小時候想要讀書成為一名消防員,我覺得是一個很好的職業,可以救人。
如果不是親眼看完了這段採訪,我真的很難把這些話和一個亡命之徒聯繫在一起。
在搜索引擎裡鍵入「 毒販」兩個字,會看到的是十足的「 惡」,包括很多影視作品裡,所展現的也都是一幅幅心狠手辣 、窮凶極惡、吃得過飽的模樣。
但這段採訪卻讓我看到了他們的另一面。
事實上,我們這曾經有人拍過有關於這類人的紀錄片,無比的觸目驚心,真實到讓人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就是周浩導演的紀錄片《龍哥》。
在2004年的夏天,導演周浩無意中在《廣州日報》頭版下一個不起眼的通欄裡,發現了一棟位於列車軌道旁的爛尾樓。
直到來到這個地方後,周浩才發現,這棟爛尾樓真是不簡單。
樓裡所有的門都被人用磚頭給砌上了,封得嚴嚴實實,一般人根本進不去。
因為裡面藏著一群販毒的人。
在這群人之中,有一個人看上去跟其他人不太一樣。
別人都站著,只有他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手裡面還夾著一根煙,看起來比在場的所有人都要體面。
用同伴的話來說,他是「 垃圾中的精英」。
紀錄片的開頭,他站在一座天橋下,從口袋裡掏出二十五塊錢,施捨給兩個染上毒癮並患得艾滋病的將死之人。
讓他們拿一包貨(毒品),臨死之前再「 爽」一次。
緊接著,他又幫忙打電話給他的家人,讓他們來見他最後一面。
大概是由於家里人不太情願,以至於他蹲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了老半天。
隨著片名的出現,我才明白,原來這位「 垃圾中的精英」是一個名叫阿龍的毒販。
人稱「 龍哥」,也是這部紀錄片的主角:
一個同意被跟拍的毒販。
在龍哥身上,我們就能見識人這種動物到底是有多「 複雜」。
這種複雜一方面是由於他的身上有著好幾重身份。
他是個販毒的,手裡有貨,摻點兒麵粉零零散散賣給周圍一些吸毒成癮的人,賺個差價。
90年代初,龍哥跟父親鬧了矛盾後從老家大連跑出來謀生,做了幾場失敗的小生意,最後「 不得已」幹起了這個行當。
整天跟這些東西打交道的人都清楚這玩意有多害人,所以大部分販毒的只是單純為了賺錢,自己從來不碰。
但龍哥不一樣,他還吸毒,以販養吸。
無論到哪一座新的城市,他總是能憑藉著靈敏的「 嗅覺」迅速聞到毒品的所在地。
儘管整天喊著要戒,還特地花錢買了幾瓶緩解毒癮的藥,讓周浩用攝像機幫他記錄自己戒毒的過程。
可是在毒癮面前,人的意志力遠比想像中要脆弱得多。
我曾經在網上看到一個吸食海洛因的人描述犯毒癮的感覺,就好比千萬隻螞蟻在你的骨頭上爬行、啃食,讓你感到癢,痛,麻,卻沒有任何辦法解決。
所以一轉過身,龍哥又忍不住把一根針管懟進大腿動脈,眼睛漸漸瞇起來,緊接著就是飄飄欲仙……
那種感覺用龍哥的同伴「 小迷糊」的話來形容就是:
一針打下去,什麼都解決了。
可是,邊販毒邊吸毒的生活經常是入不敷出的。
實在碰上過不下去的時候,龍哥就會帶著身邊人重新「 開工」,去偷東西賣了換點錢。
這些事情幹多了,經驗自然也變得豐富起來,每當在拿貨或偷東西被抓住時都有一個慣用的脫身手段。
那就是趁派出所的人不注意,吞下一些能要人命的東西,然後威脅警察把自己放了。
什麼貼片、刮鬍刀、打火機之類的東西他們都吞過,「 小迷糊」一臉得意地聲稱:這一招人人都用過。
說到這兒,龍哥也抱著一幅不以為然的姿態面朝著鏡頭,彷彿在展示自己的成就:
我吞過七把牙刷。
其實類似於開頭在天橋底下的「 好人好事」,龍哥幹過不少。
有時候他像個普度眾生的活菩薩。
明明自己都吃了上頓沒下頓,卻經常把在外面吃剩下的飯菜打包回去分給那些吃不上飯的人。
看到年輕小孩吸毒,還會充滿正義地上前,一腳把對方踹開。
但這些舉動又都完完全全展現在了鏡頭之前,在他清楚自己被拍的情況下發生。
所以很多時候,你又會覺得他是個極其虛偽的人。
大部分時間,龍哥都是在表演。
演自己的善良、可憐、凶狠和沒心沒肺,真真假假夾雜在一起,始終給人一種摸不透的感覺。
甚至因為他的存在,會讓人覺得好與壞之間並不存在絕對清晰的界定。
由於龍哥本人的「 複雜性」,也直接導致了這部片子的拍攝過程變得相當艱難,歷時多年。
因為每拍攝一段時間,龍哥就會突然消失,過一陣子又用一個新的電話號碼重新聯繫上周浩,再次出現。
在後來的採訪中,談到自己與龍哥之間的關係,周浩說:
十多年來一直是這樣,就是他能找到我,我找不到他。
而龍哥每一次重新撥通周浩的電話,目的也只有一個,又缺錢花了。
所以,這部紀錄片的英文名叫做《Using》,既指「 吸毒」,也意味著周浩與龍哥之間的相互「 利用」。
周浩想拍龍哥。
而龍哥可以時不時賣個慘問周浩要點錢花,他的虛榮心也從一個社會底層之人擁有一個記者朋友這件事上得到了巨大的滿足。
到了紀錄片的後半段,隨著導演自己進入攝像機之中,這種處理方式不僅沒有消解掉紀錄片所需要的客觀性,反倒實現了「 記錄」二字本身的意義。
自此,二人之間「 利用」關係也體現得愈加明顯。
有一次,龍哥以「 周浩是自己的朋友」為由想要送相機給他,勸周浩放心收下,理由聽起來極其可笑:
這是從商場偷來的,不是從別人家。
在某天夜裡,周浩突然接到龍哥的電話,稱自己在派出所吞了刀片,再不做手術就會沒命。
結果周浩剛一到,鼻頭泛紅的龍哥眼淚刷得一下流了下來,說著說著還從嘴裡像模像樣吐出了幾口鮮血。
要不是後來看到龍哥的女人阿俊告訴周浩,那些血是他提前用針管從身上抽出來含在嘴裡的,為的就是騙周浩兩百塊錢。
想必看到那段的人多多少少會被他表演出來的可憐給打動。
或許是因為類似的事情發生過無數次,再加上長期相處下來的了解,所以龍哥能騙得過別人的眼睛,唯獨騙不過周浩。
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周浩最終都會掏出錢包給他取出不多不少的兩百塊,同時也會很清楚地告訴他:
我不是傻逼。
可惜沒拍多久,龍哥再一次地消失了。
這一次,他走得很決絕。
從阿俊口中得知,他在大年初一早上拿走了阿俊錢包裡所有的錢走掉,一分錢都沒給她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片子的最後,龍哥站在牆沿上小心翼翼地行走。
牆沿的寬度看上去比他的腳長還要短,稍一不留神就會摔下去,摔個頭破血流……
那種狀態其實就是他一直以來的生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其實他完全有更好的選擇,可以落地,走更平坦的路,可是偏偏任由慾望牽引自己。
正如周浩所說,他不斷地往一條路上,他一直在走走走,我想拉他,不管我是有意的拉,還是一種下意識的拉,還是一種用心的去拉他,但是我怎麼拉也拉不回來,然後我就看到他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至於龍哥本人,也沒什麼令人出乎意料的結局,轉速過快形成了強大的離心力,結果必然是失控。
2006年的春天,因為身上攜帶了680克海洛,龍哥在雲南的一輛公共汽車上被警方抓進了監獄。
一開始判了死刑,最後又改判為死緩。
最後,在看守所打來的電話裡,他只跟周浩留下了八個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按道理說,面對這樣一個人,觀眾只可能會產生「 可悲而又可恨」的情緒。
但看完這部片子後,讓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兩個畫面。
一個是,龍哥吞下刀片找周浩要錢的那個夜晚,他的房間裡有一隻白色的小狗,那是他和阿俊一起養的。
這個人自己都快沒命了,卻抱著小狗關心地問道:
啊,寶寶,怎麼不吃也不喝。
另一個是,和他一起偷盜的「 小迷糊」每次開工前都不忘給他養的金魚換水餵食,保佑自己平平安安。
他解釋自己這麼做的原因:
它是一個生命。
在這兩個片段裡,我聞到了「 人味」。
也是在這一刻,我開始相信開頭那個巴西毒販曾經真的想過成為一名消防員。
當然,周浩用他的鏡頭讓我們看見龍哥們的生活,並不是為了讓我們去同情或批判這些墮落之人。
他只是為了讓我們看到,各種各樣的人都存在於這個社會之中。
這些人不止是精英與社會名流,也不止是你我,還有毒販、有賭徒、有妓女、有小偷……
雖然像他們這樣的人絲毫不值得讚揚,但你依然不能否認他們的存在,要接受他們是這個社會的有機組成部分。
更何況,大家都一樣是「 人」,人性之中的善與惡也是一念之間。
即便你能保證自己不去販毒吸毒,但誰也無法保證我們不會在其他事情上成為「 龍哥」。
而且,紀錄片的魅力就在於它是真實發生和存在的,會在生活中繼續。
因為拍攝《龍哥》這部片,周浩與阿龍之間形成了一種不可言喻的聯結。
後來的這些年,從導演周浩的微博裡還能斷斷續續搜尋到龍哥的消息:
2011年,5月20
「 昨天,接阿龍來電……說刑期已經減到19.5年,自己頭髮差不多都白了……說有很多話想和我說。末了,仍然是希望我給他寄點零用。」
2018年,9月22日
「 四個廣西南寧未接電話,以為是什麼騷擾電話。結果接到兩個短信。阿龍急著告訴我他被調到廣西了。十多年了,他永遠有辦法找到我。」
2020年,2月3日
「 龍哥又來電話了……獄中大家都戴著口罩……每天看電視,會組織大家做操。還說,這是十多年來難得的好日子…….」
來源 局外人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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