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起
2017年憑藉處女作《大佛普拉斯》技驚四座的導演黃信堯,在第二部劇情長片《同學麥娜絲》開頭,不無調侃地提到前作的成功以及在旁人眼中自己「人生的升級」。
在熟悉的台語畫外音中,導演自嘲人生的變化也許是視野的改變,所以這次將畫幅由1:1.85升級為1:2.35,將畫面變成彩色,聲音也變得更迷人。
伴隨畫外音,影片的畫幅、顏色、聲音也一一改變。這一帶有後設電影意味的冷幽默開場,也奠定了影片的基調。
《同學麥娜絲》是一出關於錯位、受阻、消解的人生悲喜劇,也是一幅當代台灣社會的眾生相。這部電影改編自導演2005年的紀錄片《唬爛三小》,時隔15年,這段無法放下的生命經驗,被再次講述。
1 無解的人生
《同學麥娜絲》中,黃信堯野心勃勃地試圖呈現台灣當代社會的方方面面,政治、選舉、宗教、八大行業、買房買車位、結婚、養老、職場、遷戶。帶著一點戲謔、一點嘲諷、一點憤怒加一點眷戀,表達他對台灣當代社會的複雜態度。
六顆子彈、選舉動員、政治素人,既是對台灣政治亂象一種哈哈鏡式的變形再現,也包含對一些真實政治事件的影射。
色情行業、三溫暖、信用卡債、高利貸、黑道騙保,是社會底層的生存現狀。用微薄薪水加父母遺產湊夠首付買房還貸,卻無餘力只能買打折的逼仄車位,是中年打工人的窘迫現實。
特別有趣的還有本片對台灣外來宗教本土化的呈現。中南部一個小的天主教教會,呈現出佛教、道教、基督教混合的奇異景觀。
比社會現實更無解,比政治亂象更混亂的,是四個從青年邁入中年的男人的混沌人生。
幾個老同學,人人有本難念的經。罐頭沒錢所以結不了婚,添仔工作不順所以無力負擔小孩,閉結嚴重口吃,還要照顧老人所以錯過適婚年齡,電風在職場中不適應潛規則所以一直被打壓。人到中年,卻任誰都沒變得更成熟、更成功,現實卻更殘破更尷尬,無力改變,只能一起聚在泡沫紅茶室打牌、買彩票、唬爛閒扯。
這些人物之所以動人,在於他們的豐滿夢想與現實困境之間的鴻溝。
添仔是三流導演,日常拍點不入流的春藥廣告、政治作秀宣傳片,夜裡做夢都在拍電影,夢想讓台灣電影走向世界。這個靠妻子上班掙錢的男人,卻沒有成為李安,而是墮落為利慾薰心、權色勾結的政壇工具人,最終拋棄電影、背叛妻子、輕視友情。這是理想的破滅。
罐頭沒錢沒正式工作,一直找不到女朋友,欠卡債太多一度想自殺,終於遇到自己暗戀21年的校花女神,卻發現女神淪落為性工作者。當他終於有機會跟女神更進一步,卻最終還是落荒而逃。這是愛情的破滅。
最容易讓大多數觀眾產生共鳴的是電風,典型的邊緣中產階級白領加城市打工人。辛苦湊齊首付買房,卻只能買便宜一半的蹩腳車位,還自我安慰推車入庫是運動健身。工作認真卻不適應職場潛規則,擠壓他的老闆兼高中同學提醒他,做對工作比做好重要,辛苦多年卻始終無法晉升,最後爆發辭職。這是工作的破滅。
最善良溫暖的人物閉結,嚴重口吃難以與人正常交流,靠給往生的人糊紙房子勉強維生。為了照顧阿嫲錯過婚姻,終於通過婚介所相親找到離異但善解人意的中年女性,充滿希望地糊了個漂亮的紙紮屋,卻因意外橫死街頭,命如草芥。「永遠只會為別人著想、卻很少為自己想,憨直、重感情、體貼的閉結,卻換來上天對他的無情。」這是生命的無常與殘酷。
曾經是女神的同學麥娜絲,也如同他們人生的隱喻,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如罐頭在片尾的台詞,「年輕時的我們,總是相信自己身上有一雙翅膀,只要肯努力,一定可以展翅高飛。但過了40歲,慢慢可以理解,原來我們其實只是一隻雞」。
添仔選立委、罐頭查戶口這兩條故事線,更是包含了大量取材於現實事件的台灣本土政治梗。
如添仔充當高委員的傀儡,競選立法委員。由於掌握立法與預算審查大權,部分立委與島內各類利益團體(如片中提到的高委員背後的金主、喬事情的委託人、銀行等)的關係盤根錯節,成為滋生腐敗的溫床。
片中添仔利用同學婚禮、葬禮各種場合進行競選造勢、派髮小禮品等也是島內日常現實。添仔乘車遊街造勢的時候,各種宣傳品上印製的黨徽,是將國民黨的黨徽形狀和民進黨的黨徽顏色合二為一,同時影射和諷刺國、民兩黨。
高委員所說的選民服務處被打六顆子彈事件,是影射島內多次發生的議員選民服務處槍擊事件,以及著名的三一九槍擊案。還有罐頭登記戶口並拍照是為了防止「幽靈選民」,也是台灣的政治亂象之一。
2 破碎的幽默
對於這樣荒誕的社會現實與逼仄的中年人生,黃信堯作為創作者的態度微妙且複雜,他既叛逆又宿命、既憤怒又淡然、既同情又嘲諷,這使得整部電影包含一種破碎的幽默感——淚與笑的幽默。
觀眾的情緒在悲劇與喜劇之間來迴轉換。準備好的同情、感傷,卻被一個意外插入的笑點而阻礙,轉移到次要的事情上,同情、憐憫於是被消解。所以,我其實不同意一些批評意見,認為黃信堯通過消費底層苦難來建構幽默,或帶有俯視的優越感。相反,我覺得正是因為導演熟悉這些人物的生活,才能在這些失敗者的人生中,找到他們沒有被生活消磨掉的幽默感。
罐頭去查戶口,有經驗的同事告訴他要檢查三項——住(在室內,有四面牆、屋頂、門)、睡覺地方(床、被、枕)、盥洗處。罐頭遇到一個在露天搭棚的底層邊緣人,這本是一個引發同情的瞬間,但卻被流浪漢「男人經常洗澡留不住精氣神」的搞笑台詞所消解。
閉結夢想新生活,卻只能扎個紙屋子假裝新房,這個心酸又浪漫的瞬間,被開窗的假富士山背景、紙糊的床被枕、紙糊的校花這些笑點所消解。
《同學麥娜絲》中的大部分喜劇情節,都是這種破碎的、含淚的幽默。現實的殘忍和人生的不易,也在他們日常的插科打諢、黃色段子中,變得不那麼灰暗。
我們在這幾個普通的中年男性身上,偶爾看到一種人類廣泛存在的愚蠢:軟弱、虛偽、浮誇、荒唐,但也看到人性的閃光之處:善良、真誠、堅韌。
《同學麥娜絲》被批評充滿直男對女性的意淫想像和刻板印象,比如任勞任怨的妻子、風騷野心的女祕書、淪落風塵的校花,但我覺得,這只是男性視角的局限,並不是貶低女性。創作者對於男性人物與女性人物有一種共同的無力感,他的男性人物都是落魄、軟弱、有缺陷的小人物。
還有很多不動聲色的諷刺與黑色幽默。選舉標語為「明天會更好」的政壇新秀偏偏叫「吳」銘添。添仔給罐頭講戲反被罐頭普及電影知識。認為自己「人生只差一步」的添仔,彩票差的數字4成為他競選的編號。高立委見不得光的談話都在廁所這個福地。
3 過度的後設
《同學麥娜絲》延續了《大佛普拉斯》中的導演旁白插入敘事的後設電影手法。本片還使用了其他一些反身性的敘事策略。
導演聲音除了以畫外旁白的方式講述故事和人物,在本片中更進一步,直接參與敘事。人物對著攝影機講話,導演的畫外旁白直接與人物對話。如電風在車庫停車、看房、結婚這幾場戲,導演都以高中同學的身分直接與人物對話。這讓原本帶有反身性和間離效果的導演旁白,變成接近記錄片的畫外音。由此模糊了後設電影與記錄電影的界限。
在閉結葬禮這場影片的高潮戲中,電影創作者(導演阿堯)更是從攝影機後直接走到攝影機前,飛踢痛揍添仔,徹底打破第四面牆的幻覺。
還有其他一些打破現實幻覺、暴露電影生產技法的後設手法,比如添仔與罐頭在拍春藥廣告一場戲中討論電影手法,比如日光夜景、全景補特寫等,都直接在後續情節中直接成為本片的敘事手法。罐頭與校花一場戲中,光線直接從明到暗,變成日光夜景,呼應前文。罐頭坐在床上等校花的鏡頭,接相同機位的空鏡頭,用看似剪輯失誤的鏡頭組接,表現罐頭的落跑。
這些後設電影手法,都成為黃信堯電影的獨特趣味。但在某種程度上,後設手法的過度使用也破壞了電影的完整性。
比如導演的畫外旁白,在《大佛普拉斯》中只是偶爾插入,帶來一種間離的幽默意味。但在《同學麥娜絲》中,畫外旁白承載了過多敘事功能,又想講述人物經歷、又想表達人物內心想法,又忍不住講了太多人生道理。這種對畫外旁白的過度使用,使導演有點像個絮絮叨叨的話癆,生怕觀眾不理解導演對人生的思考。
當然,因為影片本身就來自於導演與高中同學的友誼與他的人生經歷,置身其中難免無法間離和超脫。但不得不說,過於直白和話癆,多少還是損傷了影片的思考深度
比如一個演員分飾神父、三溫暖老闆、陰間使者三個角色。導演旁白告訴觀眾這種設定的意趣所在,生怕大家看不懂。確實,如果不解釋,觀眾很難辨認出演員並理解導演意圖。但這種情節就有點過於賣弄花招了,雖然有趣,卻不夠節制,就像一個只能靠解釋才能聽懂的笑話,或者只能靠影評才能理解的電影。
此外,我覺得黃信堯的電影語言,帶著一種笨拙又可愛的生澀感。有時像是導演對於視聽語言的力有不逮,有時又像是一種刻意為之的笨拙或打破規則。連同這兩部電影中一以貫之的自信且執著的畫外音敘事,形成一種雖然有缺陷但新鮮有趣的風格。
《同學麥娜絲》讓我第一時間想起楊德昌的《獨立時代》,或者賴聲川的《亂民全講》,但楊德昌顯然更加省思與抽離,而黃信堯更加熱情與置身其中。
雖然離最好的台灣電影還差著火候,但黃信堯那種叛逆又宿命、同情與嘲諷、憤怒又淡然的微妙感,足夠讓《同學麥娜絲》成為一部鮮活有趣且帶有鮮明台灣本土特色的人生悲喜劇。
來源:虹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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