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希望的舞廳:「 女神 」 初裹

文:周成林

第一次學跳舞,是一九八零年代初。對於文革末期長大的人,交誼舞和迪斯科新鮮又新奇。那時沒舞廳,家庭舞會一般人無可踏足,喜歡跳舞的,喜歡看人跳的,大多跑去省城河邊的林蔭空地,多半傍晚,人頭湧湧,看的遠比跳的多,或許多數看客根本不會跳,要么不敢跳或不好意思跳。

我快念高中了,半大不小,按理說沒資格學跳舞,所以最初基本是看,看那些時髦男女跳。他們穿得很像日本或港台電影明星,喇叭褲,花襯衫,蛤蟆鏡,男的頭髮留成大鬢角,女的燙了捲捲頭,還有伴舞用的錄音機,機身愈大愈氣派,最好日本原裝進口,放的多半也是港台流行歌。不像現在的廣場舞讓人厭煩,公開跳交誼舞,當時可是前衛時尚的同義詞,即使有風險,所謂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的生活方式,但再也沒人理會這些。

鄰居伍大郎長我十來歲,跟我講中國人文革以前或更早以前也是跳舞的,如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裡面那段上海灘的探戈,不只是男女「 國特 」 或流氓阿飛的糜爛娛樂。然而,當時較為「 正統 」 或「 健康向上 」 的是集體舞,官方也提倡,傻乎乎的青年男女,一本正經然而心懷鬼胎,手牽手圍成一圈或一列,不像跳舞,更像走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

可是民間,尤其省城河邊,跳集體舞的幾乎沒有,都是三步四步加迪斯科,探戈估計是頂級了。有伍大郎做榜樣做老師,我跟著學會了最基本的三步。四步較難,主要是還得學會所謂「 穿花 」 ,學了一陣終於放棄,自認沒有舞蹈天賦。現在想來遺憾兼痛心的是,我學跳舞,幾乎沒女舞伴,幾乎都是別人的女舞伴,一是找不到女舞伴,二是公開場合害羞,加之跳得不好,根本不敢去請異性。

也是那一陣,省城很快有了舞廳。跟著一幫同齡小混混,我只去過人民公園的露天舞廳,從前是旱冰場,記得台上還有樂隊。但我沒跳過,害羞,還是看,感覺像趕集。再後來,進了省級國賓館當服務員,知道「 各級領導 」 也愛跳舞。國賓館俱樂部,一九五八年是中共成都會議會址。地板是好木頭,柚木,拋光打蠟,就是舞會的上佳場地,據說毛澤東周恩來都在這裡跳過。賓館有「 重要接待任務 」 時,俱樂部晚上不是放「 內部電影 」 ,就是有舞會。會跳舞的女服務員都很積極,響應號召,參加這個「 內部舞會 」 。可惜我是男的,依然不會跳,就連看也很少去看,錯過近距離感受的好機會。

不論河邊或公園,抑或「 內部舞會 」 ,那時跳舞,都不要錢,或不為錢,真的有點為舞而舞,哪怕跳的看的各懷鬼胎。後來「 嚴打 」 ,「 端掉 」 跟跳舞有關的「 流氓團伙 」 ,跳舞卻不犯法(法律並未規定不准跳舞),你情我願跳「 黃色下流 」 的貼面舞,也不犯法。跳舞跳到吃槍子或坐牢,就因開了幾場「 非牟利 」 的家庭舞會,絕對是歷史奇葩,冤屈且不能忘記,但畢竟時過境遷,現在也只有塔利班之流才會這樣治罪了。

查網上江湖人士的記敘,省城跳舞開始要錢時(也就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舞廳大量湧現,有了所謂舞女,有了所謂素舞砂舞之別,跳一曲要收多少錢),我要么異常「 幼稚 」 或「 純潔 」 ,要么離開省城遠走澳門。到了新世紀,省城舞廳已如火鍋麻辣燙,神州聞名;所謂洞洞舞廳或砂舞廳,更是幾起幾落,但我要么依然心不在焉,要么幾度客居它處或到第三世界窮國流竄,就像當年自動錯過國賓館的「 內部舞會 」 ,我也錯過這幾波的舞海起落。

從初學跳舞,到第一次真正進舞廳,隔了起碼三十多年,跳舞也早不是前衛時尚的同義詞。四年多以前,從客居兩年的大理回來不久,我第一次走進省城的舞廳,不是跳舞(當年學的三步舞早忘了),而是看看「 傳說中 」 的舞廳。是在西門內,門票不到十元。燈光昏暗,客人不少,舞池深處就像黑洞,神秘誘人。坐上舞池前的椅子,喝著一瓶國產的垃圾啤酒,六元,便宜得可笑,也第一次知道,這裡不比酒水昂貴的夜總會KTV或酒吧,居然也像街邊茶館,賣五元一杯的茶。

看了一會兒,起身往黑洞邊緣走,幾個衣著暴露的熟婦,彷彿盤旋此間的罪惡天使,紛紛上前,要把你拉進黑洞蒸發,一邊在你耳旁挑逗,菜譜一樣,報著服務價格。我有些驚慌,使勁掙脫拽著不放的女人肥手。去廁所的通道,門前不遠一排椅子,坐了十來個姿色和年齡各異的女子,不是等上廁所,而是等著舞客來請。進了廁所,骯髒,殘舊,飼料槽一樣的瓷磚尿池,泛著鏽跡黃漬,如同省城從前的街頭公廁。

又過了四年,我才第二次進舞廳。這家舞廳居然還在,只是大門開到同一幢樓的另一端,換了一個名字。門票漲到十元,垃圾啤酒也要十元,茶還是五元,便宜得依然可笑。遺憾的是,除了廁所比以前現代和稍稍乾淨,舞場遠沒當初鬧熱,或許位於「 臉皮 」 愈來愈薄或故作高雅高貴的主城區內,只得慘淡經營,沒關門就算幸運了。少了舞客的舞池,後方黑洞更加幽深,就像神秘莫測的宇宙起源。

那晚,從我來到我去,兩小時內,舞女比舞客多,但前者也就大約十個,姿色多如江湖人士所謂歪瓜裂棗,多數來自小城鎮,衣著暴露然而老土,腳上不是劣質的肉色短襪就是劣質的及膝絲襪,孤魂野鬼一般,在幽暗場內游走,不時湊到你的身旁耳邊挑逗。唯一像樣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眼鏡舞女,長發,藍底碎花連衣裙,坐在空蕩蕩的舞池邊。跟拉夫或搶親似的熟婦不同,她一直在看手機,跟著音樂自娛自樂,歪著腦袋哼歌,貌似孤傲知性,不像來跳舞,而像坐在那裡打發無聊。她的生意,顯然也不太好。

一位八十來歲的老人家讓我醒神。陪他來的兩個中年男,一位該是兒子,大概一心盡孝,想讓風燭殘年的老爹,盡可能享受幾次人生。老頭戴眼鏡,頭髮花白稀疏,背已微駝,走路蹣跚。一個中年舞女,粗壯得快要炸裂,牽著老頭,如同另類看護,慢慢溶入冷清黑洞一側。我憑直覺和常識判斷,他倆不是去跳舞。滿懷八卦,我等著老頭和看護再度現身。過了將近半小時,他倆走出黑暗,走到兒子和朋友坐著喝茶的地方。在這之前,兒子大概不放心,特意走進黑洞,看看動靜。這幅活生生的二十五孝圖,我看得暗自感慨。

據我後來所見和一己劃分,這家冷清舞廳,只能算省城的四線場子。將近兩個月前,我第一次走進二線舞廳,是在主城區外,然而跟著手機地圖導航,也沒找到入口,只好在僻靜小街一個雜貨店旁,問一個跳健身舞的中年婦女。 「 你說的是跳砂砂舞的地方吧。 」 她老公門前吃晚飯,給我指點迷津。

到了跟住宅小區相鄰的門口,只有縣城旅社一般的小燈箱。門票還是十元。上到二樓,如中型會場,舞池空著,四周椅子稀稀落落坐了男女,彷彿在等嘉賓講話剪彩。我正納悶,音樂正式響起。舞池前方稍亮,很快站滿各色「 女神 」 ,多半高挑青春,穿著打扮,跟我去過的冷清四線天壤之別。不出半小時,男男女女像從石頭里蹦出,全場幾百號人,熱鬧如跳蚤大集。魔幻的是,不比多年前我在澳門等地見識的「 金魚缸 」 或夜店女,舞女們在舞池前自動站成一層兩層甚至三層四方陣,把年齡各異的舞客圍在中間。 「 女神 」 淡定自若,守株待兔,男人團團亂轉,或在陣前張望,極似兩軍對壘,神色萬千,暗中較勁。

我跟兩個三十來歲的「 女神 」 跳了幾曲。後來所見,她們是這裡常客,目光精到,一眼就知你是菜鳥。二線舞廳一曲十元,每曲三、四分鐘。不論舞女舞客,會不會跳舞不要緊,重要的是,微明之中,隨著音樂共舞或挪動腳步,不關精神,無視身家,或許讓你暫時忘掉絕望孤獨和荒誕人生。第一個「 女神 」 吊帶短裙,汗津津,有些發福,普通話,在你耳邊高叫「 我愛你 」 ,這話,她肯定早已當成禮貌用語或順口溜,為了謀生。第二個「 女神 」 高挑文雅,也是吊帶短裙,噴了香水,省內某地口音,做過寬帶,坐你旁邊搭話,告訴你站成四方陣的「 女神 」 和坐成一排較為保守的「 女神 」 有何不同(坐著的,多半只跳交誼舞),然後:「 我請你跳一曲嘛。 」 就像「 我愛你 」 ,這也是禮貌用語或順口溜,為了謀生。

夜裡十一點左右,趕集進入尾段。空調風扇猛轉,場內仍是煙味、汗味、體味和女人的脂粉味,偶爾一縷香水味。一天辛勞就要結束,有的舞女對著柱上或牆邊鏡子略整妝容、衣衫或頭髮,有的拿起桌上茶杯喝水(舞女也得買門票。不少舞女自帶茶杯水杯,省了茶錢飲料錢);有的一邊跳一邊偷偷打呵欠,要么邊跳邊看手機;有的只在燈光較亮的邊上跳素舞(交誼舞),在燈光微明處跳,用「 寬帶女神 」 的話說,掙的都是辛苦錢。

一曲散了,手機光亮不時閃爍,總有舞客舞女互加微信,或微信付款,或現金支付(有舞女找錢時,對著燈光審視百元大鈔真假)。舞池邊的四方陣,屢經換位補位,這時散亂得已不成樣子。兩位變性者,高個,兩張網紅V臉整得僵硬詭異,也跟女兒真身站在一排,其中一位,T-back,黑色透視衫,兩點隱約,對著依然走馬燈一樣轉來轉去的舞客,揉著兩團矽膠。

有別於更私密更「 高冷 」 的酒吧夜總會浴場KTV乃至「 尊享 」 會所,省城舞廳是人人平等的地方。沒有讓普通人卻步的裝修與「 品位 」 ,也沒約定俗成只有腰包鼓脹的中產或土豪才能入內,更沒讓各類俗人一頭霧水的「 生活美學 」 體驗。如同省城平民街區隨處可見的串串香和燒烤,或像五元甚至三元一杯茶的露天茶館,穿背心短褲拖鞋自帶茶杯的民工,也可坦然走進絕大多數舞廳。

以四線舞廳為例,裝修(包括不太乾淨的廁所),消費(五元一杯茶),格調(黑洞),氛圍(譬如伴舞音樂,極少紅歌與外文歌,多為適合跳舞的中文流行歌),跟二三線舞廳並無太大區別(最大區別,在於舞女舞客的「 檔次 」 )。然而,囊中羞澀的窮人進去,沒人對你皺眉頭,也沒穿得比你光鮮的保安擋著不讓進。除了買張門票(早場門票,最低只要四元),你可以不跳舞,就當一個心懷鬼胎的看客或偷窺者。為了省錢,茶也可以不買,可以自帶中國特色的茶杯,因為開水,至少在省城,舞廳內免費供應。

從早到晚,省城舞廳也是宏大現世的縮影,有六、七旬甚至八旬老翁,有二十來歲或不到二十的各色「 青勾子 」 (小年輕);有開車來的普通生意人或公司白領,有騎電瓶車來手拎保溫杯戴著珠串煙不離口的中年男;有腰間掛一串鑰匙東張西望從來不跳的中年駝背侏儒,有孕婦一樣挺著大肚T卹撩到胸乳照跳不誤的豬頭男。偶爾,還有高過所有舞客舞女的德國人,三十來歲,自稱旅行者,大概得了省城高人指點,私訪絕非「 景點 」 的郊區舞廳,長頸鹿一樣穿梭四方陣,然後溶入黑洞;或是下巴鬍鬚編成豬尾巴的白人大叔,有妹子跟他跳過,說是美國人。

舞廳等級,當然只是我的劃分,以去過的十多家為基準。一線不出兩家,比較「 高雅 」 ,適合交誼舞高手,或如江湖人士所說,適合「 提貨 」 。不跳舞不「 提貨 」 ,你只能傻坐傻看,門票酒水又貴,接近中檔夜店,窮人不妨敬而遠之。一線以下,直到四線,就很庸俗親民,儘管一線以下的區別實在不大,如前面所說,主要在於舞女舞客的「 檔次 」 ,也像前面所寫,總讓我想起省城的平民茶館、串串香或燒烤。

四線舞廳跳一曲,通常五元,真的如吃串串燒烤,豐儉由人。而且,的確也像可以跳舞的另類茶館,雖然空氣不太好,音樂響得偷聽不了鄰桌聊天,但你可以看很多跟平常不一樣的平常男女,審視舞姿翩翩或舞姿難看的素舞伴侶;要是看煩了,還可遊走四方陣那樣的區域,或在黑洞邊緣張望,或乾脆短暫溶入微明,要么就像有些淡定常客,靠著椅背,脫了鞋子,兩腳翹上另一把椅子,鬧中取靜,打個低俗的小盹。

紅火的四線舞廳,也是我去得最多的,譬如主城區外某家,地下室,殘舊,落伍,應該接近省城早期的「 洞洞舞廳 」 (也就是開在防空洞內,洞洞舞廳由此得名)。這裡的下午場,一點半到五點半,尤其火爆,更像鄉村大集,或似春運車站。黑洞,則是舞廳盡頭一間寬大的長方形屋子,入口沒門,一左一右兩個保安,門神一樣佩著電子廣告胸牌:I love you。裡面,對對舞伴如下了鍋的餃子,都在團團蠕動。不時有保安一手捏著手電和掃帚,一手拿著撮箕,進去打掃。這個黑洞一側,牆上還有換氣扇,若是裝上兩扇鐵門,就像毒氣室了。

這家的舞女,不乏祖母級別。我在這裡,第一次見到頭髮燙得蓬鬆高聳如棉花糖的孃孃(大媽),腦後別了兩根五顏六色的髮簪。她起碼六十了,不像本地人,臉上脖頸已有皺紋,穿褲子,化了妝,盡其可能,收拾打扮得最好,然而膽怯,保守,只能默默站在四方陣一旁,要么坐在昏黑角落,無人光顧,或許內心無比嫉妒或悲涼,望著所有比她年輕的「 女神 」 或「 女巫 」 牽著舞客走進「 毒氣室 」 。為了什麼?錢?以她年紀,以這個國家的人情世故,她該在家帶孫子。

還有一位麻子臉孃孃,口音該是省城人,也是六十左右,兩個奶子,垂在汗嘰嘰的女式低胸短褂下面,挺著奶油肚,人堆裡走來走去「 獵食 」 。有晚,麻子臉孃孃還是沒主顧,坐在角落,把三瓶喝剩的啤酒,倒進自己的塑料空水樽,不知哪幾位客人留下的,裙子下面偷偷換好長褲,提早退場。過了幾天,我在舞廳附近的街頭見到她,穿得像個「 困難群眾 」 ,推著自家的破舊單車。她不是麻子臉,只是舞廳的昏暗燈光,沒有美化她,反而讓你不忍直視。

另一家不那麼紅火的四線舞廳,舞池周圍不少沙發爛掉,露出海綿襯墊。牆上的電子屏幕循環滑過一行字,就像無效的中國禁煙廣告:「 女士禁止穿超短裙低胸裝,禁止一切有償陪侍。 」 這裡一曲較長,「 有償陪侍 」 依然五元。有晚,一個穿深藍毛線開衫的大爺,腳上一對圓口皮鞋,猶如居家拖鞋,背著雙手,彷彿吃了晚飯出來散步,舞池邊踱來踱去。大爺可能快九十了。我跟他聊了幾句,就住附近,常來,不跳,看看。過了一小會兒,大爺看看手錶,九點半,該回去了,老年人要早睡。

這家四線,也許太破舊太冷清,舞客實在不多,為了招攬,舞女不用買票。 「 帥鍋,跳嘛。 」 大爺走後,一個中年女人,矮胖,土氣,跟我搭訕。她是省內小地方人,就在這裡謀食,有時掙一兩百,有時幾十塊。當然,大姨媽來了,也得休息幾天,她說。對,只做這個,跳舞,自由,其它都不想做了。

除了個別一線舞廳,跳交誼舞或素舞的,則是舞廳的少數派。開場前,舞廳員工手拎一個小小的白袋子,香爐一般晃悠,在素舞區撒著滑石粉。跳素舞的舞女,當然有跳得很好的,容貌、裝束和舞姿都很出眾。但我喜歡看的,還是跳得不好的舞客或滑稽配對。譬如某某二線舞廳,常有一位中年小男人,戴眼鏡,半禿,舞伴不是高他一頭,就是比他還矮。這傢伙跳舞,總像上了發條的玩偶,上下蹦著。另一家三線舞廳,一個六十多的小男人,在跟一個高他半頭的二十來歲牛仔短褲妹子健身,不是跳舞,真的是健身,運動,活絡。他倆跳了很久,兩人悶悶不樂,苦大仇深,像在努力完成廣播體操規定動作,既無對視,也沒言語。這個小老頭的蹦蹦舞、甩手舞和拍手舞,是我見過的世上最難看的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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