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足聯和歐足聯共同決定,俄羅斯國家隊以及俄羅斯所有足球俱樂部,暫時不得參加國際足聯和歐足聯舉辦的比賽。
這對俄羅斯足球的影嚮非常大。
俄羅斯原定於 3 月 24 日,在世界杯預選賽中迎戰波蘭,但如果他們屆時仍處於停賽中,將會被直接淘汰,無法獲得晉級卡塔爾世界杯的資格。
俄羅斯足協對此提出了抗議,認為停賽的處罰具有明顯歧視性,完全不合理:
「它傷害了大量運動員、教練員、俱樂部與國家隊成員。更重要的是,還有數以百萬計的俄羅斯和外國球迷受到傷害,國際組織應當首先保護他們的利益。」

有人說,俄羅斯國家足球隊畢竟代表俄羅斯,所謂「足球是和平年代的戰爭」,有政治色彩,遭受制裁勉強說得過去。
可是,一些只代表個人的俄羅斯藝術家,卻也遭到了辭退或停演的待遇。
當代最知名的指揮家之一捷傑耶夫(Valery Gergiev),由於與普京私人關系良好,在沖突發生後沒有公開譴責俄羅斯,而是保持沉默。
他所在的慕尼黑愛樂樂團認為這是一種「無法彌合的分歧」,因而辭退了他。
原定由捷傑耶夫指揮的多場演出全部取消,其他一些樂團和音樂節也發布聲明,表示支持烏克蘭,與捷傑耶夫劃清界限。

2015 年,捷傑耶夫指揮倫敦交嚮樂團在紐約演出。 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對此,也有人表示,捷傑耶夫跟普京走得太近,被辭退也算事出有因。
然而,既與政治無關,又與普京基本無關的俄羅斯舞蹈團,同樣遭到了抵制。
2 月 25 日,愛爾蘭都柏林的一家劇院宣布,取消原定由莫斯科皇家芭蕾舞團表演的《天鵝湖》,以「聲援烏克蘭人民」。
另一份停演聲明來自英國伍爾弗漢普頓劇院,該劇院的態度比愛爾蘭的劇院更加堅決:
「俄軍已經逼近了烏克蘭的首都基輔,原定於 2 月 28 日至 3 月 2 日(莫斯科皇家芭蕾舞團表演)的演出取消,是絕對正確的。」

更離譜的是,一位已逝者,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位在全世界都享有盛譽的俄國文豪,亦受到了波及。
意大利作家諾裡(Paolo Nori)在受到米蘭比可卡大學邀請,準備講授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課程之前,收到了校方的郵件。諾裡在後來在 Instagram 發布的視頻中,表示校方告訴他:
「親愛的教授,主管教學的副校長告訴我,他與校長決定推遲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課程。…… 在這樣一個非常緊張的時期,這是為了避免相關爭論的出現,特別是在學校內部。」
諾裡表達了不滿,但與不滿相比,更大的是不安:
「我明白烏克蘭正在發生的事情很可怕,…… 但在意大利,發生這樣的事也很荒謬。…… 在今天的意大利,無論你是活人還是逝者,只要你是俄羅斯人,就是一種錯誤。…… 一所意大利大學,竟不能開設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作家的課程,令人難以置信。」
眾所周知,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的代表作《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深刻討論了關於人性的議題,對於後世讀者以及存在主義思潮的影嚮巨大。
而且,在 1849 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因追求思想上的自由,閱讀禁書而被俄國政府判處死刑。直到死刑前的一刻,才變成緩期執行,改為前往西伯利亞勞改營服刑四年。
這樣一個人,現在竟由於政治和輿論因素而受到限制,不得不說,頗有點黑色幽默。

而在所有遭受制裁的目標中,最委屈的,應該是俄羅斯的貓。
3 月 2 日,國際貓科動物聯合會(FIFe)發布聲明,呼籲對俄羅斯的貓科動物進行限制,禁止下屬的各國分會進口飼養於俄羅斯境內的貓,同時停止與俄羅斯有關的機構參加該組織舉辦的展會和比賽。
FIFe 表示,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董事會「不能目睹暴行而無所作為」,會員們對俄羅斯「史無前例」的行為表示驚恐和憤怒:
「有許多無辜者死亡,有更多人受傷,數十萬烏克蘭人為了生存,被迫逃離家園。」
對此,俄羅斯諸多品種的貓科動物,大概會覺得非常冤枉。
你們人犯的錯,關我貓甚麼事?

事實上,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在電影等其他領域,俄羅斯的人與作品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抵制。
這些事情,乍一聽是不是感覺有些荒誕?
其實,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很大程度與歐美近年來興起的一種「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有關。
這個詞的含義很好理解,就是以「取消、抵制」為核心。
當一個有影嚮力的人、組織或平臺犯下了某種錯誤,難以被社會中某些群體或整個社會容忍時,人們就會開始集體抵制相關的產品,無論是文學、音樂還是電影,都會遭到唾棄,而被抵制者大概率會受到重大影嚮,乃至於直接從大眾的眼中消失。
這其實與國內的一個常見詞有些近似:封殺。
二者的最大區別是,國內的封殺是動用行政力量實現的,是一種由上而下的行為;而取消文化基本是民眾自發完成,是一種由下而上的反對。
實際上,取消文化的出發點並不壞,其最初目的並非是真的要徹底抵制某個人,而是民眾表達不滿的一種比較嚴厲的方式,起到的是警醒的作用。
因此,也有人將「取消文化」翻譯成「警醒文化」。
然而,隨著當代社會撕裂的加劇,在部分立場比較極端的人那裡,這一文化卻逐漸成為一種工具——用來擊垮反對者的工具。

對此,感受最深的大概是《哈利 · 波特》系列的作者羅琳(J.K. Rowling)(參見文章《20 年後,他們已成為政治正確的食死徒》)。
2019 年,英國女權主義者福斯塔特(Maya Forstater)發表了對跨性別問題的看法。她認為男人和女人有根本性區別,變性與真正意義上的改變性別並不一樣。
因為這些言論,她丟掉了工作,並被法庭指控在推文中使用「攻擊性和排他性」語言,甚至還被戴上了「專制主義」的帽子。
當時,羅琳對福斯塔特表達了支持:
「一位女性只是表示了性別差異真實存在,就要被強迫失業?」
結果是,羅琳馬上遭到全世界跨性別者的聯合抵制。《哈利 · 波特》的兩大粉絲網站也發表聲明,與她「劃清界限」,不再發布她的照片和引用她的言論。在紀錄片《哈利 · 波特 20 周年:重返霍格沃茨》中,作為原作者的羅琳也沒有出鏡。

這一事件之外,美國諸多社會運動中,例如「MeToo」「Black Lives Matter」當中,都能看到取消文化的身影,也都存在極端主義者用「取消」的方式,來黨同伐異。
顯然,對整個社會而言,採取極端主義的行為,並非甚麼好事。
極端的「取消」,很容易導致人們交流時,立場居於事實之前,本應有效的辯論變成互罵式的吵架。
2020 年,《哈潑斯雜志》刊登的《關於正義和公開辯論的信》就討論過這個問題。信件的簽署者包括平克(Steven Pinker)、喬姆斯基(Avram Chomsky)等著名知識分子。
他們在信中強調,越發激進而極端的取消文化,正在令社會氣氛中的寬和與包容衰退:
「這種氣氛,催動了一系列的新生道德態度和政治承諾,它們往往會削弱我們公開辯論的準則和對差異的容忍,而有利於意識形態的統一化。」
「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最終會損害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東西。」
而現在,由於俄烏之間的沖突,許多人和組織自發地表達自己的態度,抵制引起戰爭的俄羅斯政府,這自然是合理的。
但如果將「取消」的打擊面擴展到整個抽象的俄羅斯,像一些極端主義者那樣,要反對俄羅斯的一切,包括那些沒有過錯的普通俄羅斯人,那些為人類做出過傑出貢獻的俄羅斯人,以及俄羅斯光輝燦爛的藝術成就,顯然是不對的。
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文版的譯後記中,譯者榮如德寫道:
「極而言之,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俄羅斯。」

但是,讀過這本書的人大多都會有一種感覺,這個關於老卡拉馬佐夫和卡拉馬佐夫三兄弟的故事,描述的並不僅僅是俄羅斯,而是全人類共同的精神困境。就像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所言:
「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發現愛情,發現大海那樣,是我們生活中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這意味著,陀氏不僅僅屬於俄羅斯,更屬於全世界。
而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門捷列夫、列賓、愛森斯坦 …… 俄羅斯厚重的文化底蘊,滋養的同樣是全人類,無數人因此而受益。
不能為了某些人做的事情,因為一次戰爭,就「取消」和反對俄羅斯的全部。正如評論家斯蒂爾韋爾(Chole Stillwell)談到相關事件時說的:
「很重要的是,在未來幾個月內,我們不能因為普京的行為,而抹殺俄羅斯的歷史和文化。」
事實上,很多人都明白這一點,並且正在行動。
烏克蘭導演洛茲尼察(Sergei Loznitsa)就呼籲人們不要指責和抵制俄羅斯的電影。
沖突發生後,許多俄羅斯電影人都向他表達了羞愧和歉意。他說:
「當我今天聽到呼籲,要禁止俄羅斯電影時,我想到了這些(電影制作人),他們都是好人。他們和我們一樣是這場戰爭的受害者。」

而當諾裡提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課程不應被停止後,許多推特用戶表示了贊同,認為普京並不代表俄羅斯的一切。
面對批評,米蘭比可卡大學在 3 月 3 日也發布聲明,稱願意傾聽與對話,相關課程將會恢複:
「學校確認,該課程將在既定的日期進行,並將處理好已與諾裡商定的內容。此外,校長將於下周與諾裡會面,進行反思。」
在英國,米德爾斯堡市長說,因為一個芭蕾舞團的名字和劇目與俄羅斯有關,就阻止其演出,是「完全錯誤的」。
因為,當地的演出是由一家英國公司主導的,表演者也有一部分來自烏克蘭,是一個國際演出團體,與俄羅斯政府無關,不應該被抵制。他還說:
「我並不反俄,也不反對俄羅斯人民,…… 曾經,當我們與德國和意大利交戰時,一些人僅僅由於鄰居出生在德國和意大利,就不顧幾十年的情誼,抨擊他們。我們決不能讓這種情況再次發生。」
是的,反對戰爭與正確對待俄羅斯人、俄羅斯的貓和俄羅斯的歷史,並不矛盾。
許許多多的俄羅斯平民,不應為俄烏之間的沖突背鍋。遷怒於他們,無法起到懲罰戰爭行為的效果,只會引起更大的矛盾。
每個人都有建議其他人發聲,反對戰爭的積極自由。但如果一個人選擇不發聲,那麼他的消極自由也應該得到充分尊重。
而本應用來團結人類的藝術與體育,更不應被政治問題所操控,變為造成隔閡的工具。
當然,我們明白,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很難完全脫離政治。文論家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曾說:
「一切文學批評都是政治的批評。」
「藝術無國界」「體育無國界」並不是容易實現的目標。但是,起碼應該通過努力,讓它們向更加積極、純粹的方向發展。
如果想要做到這一點,那麼在當下抵制戰爭的過程中,防止無限擴大懲罰對象,警惕陷入極端主義的深淵,就是每個人必須要做的。
參考資料
A Letter on Justice and Open Debate. Harper’s Magazine. 2020-07-07.
Middlesbrough mayor says banning ballet over Russian name wrong. BBC. 2022-03-20.
Russian ballets cancelled across UK amid Ukraine crisis. The Guardian. 2022–02-26.
Chole Stillwell. A University Tried To Ban Dostoevsky To … Punish Putin?. MIC. 2022-03-03.
Dipaneeta Das. FIFe Sanctions Russian Cat Breeders Over Putin’s Invasion Of Ukraine; ‘shocked By Attacks’. Republic World. 2022-03-03.
Elsa Keslassy. Ukrainian Filmmaker Sergei Loznitsa Speaks Against Russian Boycott. Variety. 2022-03-01.
Javier C. Hern á ndez. Valery Gergiev, a Putin Ally, Fired as Chief Conductor in Munich. The New York Times. 2022-03-01.
Simon Evans. FIFA and UEFA suspend Russian teams from international football. Reuters. 2022-03-01.
宗城 . 從弱者反抗到自由威脅,” 取消文化 ” 是潘多拉的那只盒子嗎?. 燕京書評 . 2021-04-10.
來源:明白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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