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鎮昊
每逢 「金三銀四」 招聘旺季和六七月畢業季,獲得互聯網大廠崗位的求職者,無疑是求職者中最志得意滿的一批人。
大廠周邊的租房需求也會隨之被拉動。初來乍到的大廠員工,早已被利欲燻心的黑中介和二房東們盯上,他們發布隱藏禍患的房源,如同布下一個個張開的獸夾,只等涉世未深的租客落入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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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搬走我就上你屋開鎖,不信治不了你們了。」 晚上九點多,下班回到出租屋,小米公司員工陳佳倩在微信上收到二房東的消息。狠戾的威脅,讓她感到渾身發麻。
她只好盡快在房間裡安裝了一臺攝像頭,以防二房東趁她外出闖入房間,她也能收到攝像頭關聯軟體發出的提醒。
白天上班時,每當攝像頭關聯的 APP 發出提醒,陳佳倩心裡都會 「咯噔」 一下。不過每次打開一看,都發現是窗外晃動的光影觸發了攝像頭提醒。
中國當下最具盛名的互聯網公司,人們習慣稱之為 「互聯網大廠」。對於大廠員工來說,住所是工作和生活的根基。
每到 「金三銀四」 招聘高峰和六七月份畢業季,大量就業人員湧入互聯網大廠。公司周邊的房源,成了附近白領初到大廠落腳的第一站。只不過,要小心甄別房源和出租者,因為簽約之後,二房東真正的嘴臉才會漸漸顯露。
2022 年 6 月份,陳佳倩在建材城西路 85 號院租下一間次臥,月租 2350 元,押一付三。此外,她還按要求一次性繳納了一年的服務費,每天兩元錢。小區距離小米產業園 1.8 公裡,騎行十幾分鐘即可到達。
圖 | 陳佳倩曾租住的建材城西路 85 號院
中介讓陳佳倩先在合同上簽字,聲稱過後再拿給房東簽。可直到搬走,她也沒等到那份帶有甲方簽字的合同。轉賬時她才發覺,收款的是一個名叫 「田彬華」 的個人賬戶。
上網搜尋這個名字,你會發現它劣跡斑斑。在一些互聯網大廠的內部租房群和知乎平臺,「田彬華」 這個名字常以 「強退」「亂扣房租押金」「態度極其兇狠」 等原因被提及。2018 年 5 月份,他曾因房屋租賃合同糾紛遭到起訴,最終,法院判決其返還租戶剩餘房租、押金和衞生費共計 9458 元。
陳佳倩見過田彬華,對方三十歲出頭,身高一米七左右,是個瘦瘦的黑龍江人。陳佳倩問他甚麼問題,田彬華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話聲音很大,像個小混混。」 陳佳倩回憶。
租房四個月後,室友告訴她,房東突然造訪了他們的合租房,說田彬華已經很久沒給他交房租了,又偷著打了隔斷,他準備收回房子。
按照合同,租戶需要提前一個月交下個季度房租。陳佳倩不敢繼續交下一季度的房租,她擔心一旦交了錢,房東再把房子收回去,損失就大了。她試圖找二房東退還剩餘房租和押金,對方直接罵道:「不住就滾,錢退不了,自己看合同去。」
回去仔細查看合同,陳佳倩才發現上面有一條寫著:「如因不可抗力致使本合同不能繼續履行的,雙方均不承擔責任。」 按照他的邏輯,他不給房東交房租,導致房東收回房產,屬於不可抗力因素。
在西二旗,田彬華擁有太多租客。供職於海康威視的李彤,也從田彬華手中租下了一個房間。
那是套合租房,為了增加租房收入,原本客廳的位置砌出了一堵牆,把客廳空成一間房間出租。李彤說,田彬華經常以客廳隔斷房還沒租出為由,擅自拿鑰匙進入她合租的房屋,去衞生間洗摩托車墊,弄得滿地都是泥水。
有天晚上李彤下班回家,看見洗衣機裡還放著田彬華的衣物,人卻不在。後來,合租房的客廳和雜物間,還被田彬華用來存放他從其它合租房房源裡騰出來的家具和雜物。
室友們忍不住在群裡提醒田彬華,不要占用租戶的資源,對方回覆道:「我想來就來,你們管得著嗎?」
一位位元組員工透露,另一邊,田彬華卻在其他租戶群裡要求,所有人必須把公共區域和廚房的東西全搬進自己屋裡,否則全部扔掉。見沒人回覆,他便挨個 @租戶:「你瞎?」「你也瞎?」
這些二房東之所以敢如此豪橫,正是因為他們手裡攥著租戶的押金。按照他們訂立的合同,如果租戶受不了提前退租,視為違約,要賠付兩個月的房租。多數租戶只能忍氣吞聲,「大廠員工薪資高也是要攢錢應對 35 歲危機啊。」 一位大廠員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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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二房東們的劣跡不停被曝光在網上,互聯網大公司巨大的人流吞吐依舊能給他們帶來源源不斷的客流。
在互聯網大公司盤踞的西二旗大廠圈,流傳著一份 「租房避坑指南」,上面詳細記載了周邊黑中介和二房東犯下的種種劣跡和使用過的灰色招數。比如,讓同夥冒充租客,刺激看房人盡快簽約;收取衞生費、維修費,卻不提供任何相應的服務;語言威脅,強制租戶搬離,不返還剩餘房租和押金。
這份 「指南」 由一名小米員工 2022 年發起,意在提醒後來人別再陷入租房泥潭。時至今日,被掛出的公司、中介和二房東,已有 28 個。
一位小米員工說,自己身邊就有不下二十個同事被坑過。似乎是一個悖論,沒踩過坑的人,往往也不會在租房時提前避坑。
畢業未滿一年的時候,徐玲得到了一份在滴滴公司就職的工作。2020 年 12 月份,她第一次來到北京,頭一件事就有找房。
她要求不高,便宜一些就行,等工作穩定再換個條件好的。她在租房軟體上找到一位中介,徐玲對中介感到滿意:「看房過程沒甚麼問題,態度非常好。」
實際上,這位中介是一個 「跑區間的」。這種掛靠在平臺上的個人中介,跟房源沒甚麼關系。他們只負責把客戶帶到租賃方面前,簽約後賺取一定的中介費,之後的事,就和他們沒關系了。
和徐玲簽約的又是一個二房東。
房子在馬連窪的菊園,一套兩居室裡打了兩個隔斷,共住了 6 個人。那時正值疫情期間,由於居住人數超過了物業規定,二房東拒不配合辦理出入證。有那麼一個月,徐玲每天只能在公司待到半夜 11 點以後才敢回家,因為那時候保安查得就不嚴了。
半年後合同到期,二房東以 「地黑了」「牀松了」「窗簾髒了」 等理由,扣掉了徐玲 1700 元押金。徐玲當時想,這北京怎麼還不如老家東北呢?
受害者既憤恨又疑惑,這麼多年了,為甚麼還有這麼多黑中介、黑房東仍在活躍?
律師陳明曾幫朋友處理過房屋租賃糾紛。朋友遭遇的,還是因二房東不給房東交房租,房東要收房。二房東在要挾租客搬走的同時,企圖吞下押金和剩餘租金。
那位二房東是一名 30 歲的東北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材肥胖。陳明到的時候,他一邊把女租客堵在屋裡,讓她趕快搬走,一邊指著陳明喊:「你沒跟我簽合同別逼逼。」
一周拉扯,報警三次,二房東終於在警察、當地房管站和住建委多方協調下,返還了租客剩餘房租和押金。
陳明感到無奈。從職業的角度,他發現二房東的行為就算報警,頂多會按民事糾紛處理,由民警幫助調解。如果租客起訴,從提交材料、受理、開庭到執行,花費一年到兩年時間,為了賠幾千塊錢的房租和押金,付出和結果不成正比,很多人為了正常工作、生活只能默默把苦吞下了事。陳明說:「他們就是看大廠員工不差這點錢,也沒精力掰扯,賭你不起訴。」
另一方面,二房東們在合同上步步為營。這類二房東的合同上,從不會出現甲方身份證號這一欄,只有租客一方才有,目的就是隱藏身份資訊,給起訴增加成本。
圖 | 某二房東與租戶簽訂的合同
有二房東的合同上還要求,租戶需提前一個月時間繳納下季度房租,逾期一天,要向甲方繳納每天房租 200% 的滯納金。
2021 年,位元組跳動員工邢鋼就遇到了這樣的條款。簽約時,二房東告訴他,不用當回事,逾期幾天不會真的跟他要錢。沒成想,簽完合同,對方就換了副面孔。
按照合同,超過交租日期三天才算逾期,邢鋼晚了一天沒交,對方就開始要滯納金了,倆人因此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晚上,兩個操著東北口音的男人便來到邢鋼合租的房屋,自稱受物業之托來排除安全隱患。兩人一進屋,就舉起行動電話到處拍攝,他們讓所有租戶打開各自的臥室,挨個錄制視頻。
掰扯的過程中,真到了邢鋼逾期的日子,他不得不向二房東繳納了一天房租兩倍的滯納金。他覺得自己不得不妥協,如果一直拖著不交,就會越欠越多。
律師陳明不無感慨:「不得不說,他們有一套非常巧妙的商業糢式。」
3
北京西二旗及其周邊,數個互聯網大廠總部坐落在此,居住著大量大廠職工。周圍多是回遷房,很多業主搬離小區,房子出租給附近互聯網大廠的員工租住,收取租金。
不少業主嫌正規的大中介公司壓價太狠,把房子交給這些二房東出租。日積月累,西二旗地區大部分好的房源,攥在了職業二房東手裡。
當地房管站人員透露,陳明遭遇的東北二房東,收了 350 套房子。
去年七月份,小米員工王虹佳在大平臺上沒找到心儀的房子,通過朋友介紹的小中介租了二房東的房子。那是一套 60 平左右的一居室,月租 5400 元。
房子屬於北七家鎮的回遷房,物業是原邨裡的居民自行成立的。去辦理出入證時,物業人員告訴王虹佳,得把身份證押在那一下午,否則不給辦。她覺得這種方式存在風險,撥打了 12345 熱線。
反饋來得很快,當天 12345 和物業都給王虹佳打了電話,說已經整改了。
第二天晚上 10 點,二房東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直接找人來 「查房」。「沒事,你開門讓他看一眼,拍一下就行。」 二房東在消息裡安撫王虹佳。
拍攝的人走後大概 20 分鐘,二房東通知王虹佳,屋裡有一輛電動滑板車是違禁物品,房子住不了了,讓她趕緊搬走,並承諾,剩餘房租和押金全部返還。
王虹佳查了一下相關政策,確實有這條規定。她跟二房東協商:「那電動車直接送給你行不行?」 對方沒有同意。交房時,二房東突然拿出一張紙,臨時手寫了一份附加協議,讓王虹佳支付全年房租 20% 的違約金。
也有二房東兩頭騙,連業主也被他們蒙在鼓裡。2023 年 2 月份,建材城西路 85 號院,房主強制收走了路海租住的合租房。當天,房東因為沒收到房租又聯繫不上租房的人,突然來房子找人。一進來才知道,租自己的房子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當起二房東,把房子分租給 5、6 人,還打了隔斷。
他跟路海說,租給二房東的時候,二房東帶來了媳婦和母親,讓他以為是一家子住,沒想到轉手就在房子裡打了個隔段,分租給那麼多人。
圖 | 建材城西路 85 院樓下被拆除的隔斷
有關部門曾在 2018 年處理過西二旗的違規租房問題。當時,北京市住建委會同市公安局、市工商局等相關部門,針對群眾投訴,嚴厲打擊 「不退押金」「打隔斷群租」「轉租他人」「採取軟暴力威脅租房人」 等問題,並對涉嫌違法違規的大中介機構進行查處。
然而,這些以個人為單位的小中介、二房東,卻依然前赴後繼。一位頭部房屋租賃公司的中介分析,他們最大的特點在於難以去根。他們一個人就是一個公司,有人向有關部門舉報,大不了公司倒閉,再開一個。一個人名字被曝光了,隨便再找個人來跟租客簽合同即可。
目前,《北京市住房租賃條例》中回應了二房東整治問題。其中,承租他人住房從事轉租業務的,或者個人轉租住房超過規定數量的,應當向區市場監督管理部門申請住房租賃企業設定登記。
王虹佳說,希望這項限制個人轉租住房數量的草案,能夠盡快得到落實。作為普通人,實在無法防範這些侵擾:「誰會專門為了防著誰而活著呢,亂象應該靠法律法規來約束。」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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