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罕是少見,稀缺是缺乏,所以準確講,古代的油脂不是稀罕,是稀缺。
明末花生傳入中國之前,古人吃的油,一般有豬油、羊油、麻油、豆油、香油及棉油。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棉油和麻油。
所謂棉油,就是棉花子榨的油,我沒吃過,據我媽說,不咋好吃,炒的菜口感一般。
而麻油要多提兩句。
註意,麻油在古代語境下,指的並不是 「芝麻」 榨的油,而是 「亞麻籽」 榨的油,此麻非彼麻。
亞麻就是用來做麻布的植物纖維,也是 「把酒話桑麻」 裡的那個 「麻」。
香油才是芝麻榨的油。
所以,不要把它們混為一談。
兩者的區別在於,亞麻是纖維作物,古人用它的纖維來編織衣物、搓麻繩和編麻袋,亞麻籽榨油只是個副產品,而芝麻是純粹的油料作物,單純用來吃,炒食、磨醬及榨油。
麻油在古代山西非常有名,南北都有種植,屬於古代山西的基礎食用油,在晉西北叫胡麻油,晉中叫胡油,到我們晉東南叫麻油,又因長治古名潞安府,所以也叫潞油。
把酒話桑麻,麻是古代最大宗的經濟作物,南北都廣泛種植,量大價廉,故而,麻油是古代的基礎食用油和照明油,既可食用,也可點燈。
不要聽穿越小說裡那些鬼扯蛋,甚麼古人用麻油炒菜和點燈,就武斷 「麻油是芝麻油」,根本不符合基本邏輯。
現代技術種芝麻也不過畝產 80 到 100 公斤,三斤芝麻才出一斤香油,芝麻還耗費地力,辛苦種一年收獲 50 斤香油,古代農民瘋了才幹這號傻事。
吃香油點香油,那是家裡有千畝萬畝良田的權貴豪門才用得起的。
實際上,古人對芝麻的最大利用是磨醬食用,既吃了芝麻的香味,也吃了芝麻的殼渣,一點不會浪費。
至於香油的日常最大作用,很多人可能想象不到,古人舍不得吃,但舍得給寺廟裡供奉,比如禮佛敬道、燒香許願、升官發財、祈求平安,很多人家會把舍不得吃的芝麻拿出來,炒熟之後送到榨油坊裡專門榨成香油,給廟裡佛前供奉個三兩五兩來表示虔誠。
而這些香油,一半拿來點了長明燈,另一半嘛,自然就進了和尚的肚皮。
我們看古代小說裡,經常有給廟裡供奉 「銀兩若幹、香油幾斤」 的描述,就是實證。
《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馬道婆是寶玉的寄名幹娘,有次進府請安發現寶玉被燈油燙傷,便趁機游說賈母,攬了一筆每天五斤香油的業務,祈求福薩保佑寶玉平安長大。
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也好作這件功德的。」 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菩薩們隨心願舍罷了。像我們廟裡,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裡的太妃,他許的多,願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再還有幾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數。那小家子窮人家舍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 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 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 既是這樣說,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
故而,芝麻油和麻油絕對不是一個東西,兩碼事,用香油和麻油來區分最準確,不容易鬧誤會。
接下來回到正題,古代油脂為何稀缺?
主要原因當然是生產力低下。
有限的土地拿來種糧食都只能勉強落個溫飽,古人沒有多餘的糧食喂豬來獲取大量動物油脂,也沒法擠占有限的糧田來專門種植油料作物,最多只能在莊稼地裡 「間作或混作」 點芝麻大豆,這就造成油脂的來源有限。
而亞麻籽雖然來源廣泛,但出油率不高,現代機器壓榨也只有 30%,古代手工壓榨只會更低,也許只有 15%。
其二,古代儲存油脂的方式有限,不論動物油或植物油,缺少冷藏防腐技術,很容易腐敗變質,產生所謂的哈喇味。
這是所有有機物的通用缺點,一切糧油、米面、絲麻、木棉、綢緞…… 都是如此,一旦保存或儲藏不當,極易遭到蟲蛀和霉變。
既然不能長期保存,那吃油這件事就只能 「現吃現榨」 或 「勤吃勤榨」,盡量吃新鮮的。
這就造成稀缺的局面,天下的糧倉裡,糧食多得是,但天下卻沒有一座油倉,油脂只能以動物脂肪或油料種籽的形態存在,現吃現榨。
所以,古代的中國鄉邨,普遍有榨油坊這個基礎設施。
上世紀大包幹年代,我們邨專門有一塊五十畝的 「油地」 和一座榨油坊,每年固定種植大豆、花生及芝麻這些油料作物,等收獲回來存在庫房裡,每個月初一定期榨油,然後每家每戶按人頭分,標準是每個人每月三兩油,也就是一人一天一錢油,約五克。
五克油甚麼概念?
中國糧油學會油脂分會發布的《2019 年中國糧油產銷等有關情況》顯示,2019 年我國食用油年度消費總量為 3978 萬噸,平均每人每年消費量為 28.4 公斤,也就是每人每天 77 克。
一包泡麵的含油量都在 12 克左右。
也就是說,那時候的一個六口之家,能分到一斤八兩油,大概才 900 克,要供全家吃一個月。
這麼點油肯定不夠,萬一吃狠了,等不到邨裡分油那天,全家就無油可吃,只能啃鹹菜。
所以那會兒,家家戶戶炒菜的時候,不是 「倒油」 而是 「蘸油」。
拿一根筷子,用菜刀把筷子頭劈開一條縫,剪一塊大拇指那麼大的白棉布,塞進縫隙夾住,豎在油瓶裡,讓棉布吸滿油脂,等炒菜的時候,提起筷子,用棉布迅速在鍋底來回轉幾圈,靠棉布吸取的那點油脂來炒菜。
由於鍋溫高油脂少,會迅速冒油煙,所以得趕緊放蔥薑蒜……
這種方式炒出來的菜,幾乎等於水煮,只有那麼一丁點油味兒。
雖然這是計劃經濟時代的吃油方式,但我想,考慮到古代和現代的生產力落差,考慮到集體經濟和小農經濟的區別,考慮到古人吃油,需要從種植、管理、收獲、儲藏、榨油,一直到吃進嘴裡,全部都要親力親為……
實際上,古人吃油也就是 「筷子頭夾塊布蘸著吃」 這個程度,到頭了。
只有有錢富戶和地主家,才會每頓炒菜前,奢侈的用大勺子從油罐裡惡狠狠挖一勺豬油。
接著是第二個問題,既然油脂稀缺,古人吃得起油條嗎?
答案是,當然能。
這得從城鄉兩方面講起,不然容易混淆。
不論古代還是現代,城市作為商品集中地,油脂這種基礎的物資供應總是不缺乏的。
城市周邊就有很多專門供應的榨油坊和屠宰戶,小的榨油坊會每天開榨,將當天新鮮的油送到城裡固定渠道的糧油米面店出售,而大的榨油坊除了每天集中送貨,還會僱傭賣油郎,挑著油簍走街串巷,零售販賣。
當然,賣油郎賣油翁也可以是小行商,每天販油來賣,或幹脆自己家就是個微型榨油坊,制造販賣一條龍,賺個辛苦錢。
城鎮油脂不缺,自然就有專門賣油條的小攤小販,居住在城鎮裡的古人,只要不缺錢,每天早點來兩根油條還是吃得起的。
當然,小攤販那鍋油的質量就不要報以多大希望了,每天換新油是不可能的,現代都做不到,一直炸一直添,一鍋黑油能用到天荒地老,放心,吃不死人,古人往往等不到得癌癥就掛了。
至於鄉下農民,雖然不可能天天吃得起,但可以隔三差五去廟會上來兩根過過癮。
在古代,廟會是個好東西,那是古人的拼多多。
但凡大一點的鄉鎮,歷史久一點的大邨,或名山古剎,每年都有固定的廟會。
廟會按規糢論,有超級廟會、大廟會、中等廟會和小廟會之分。
歷史悠久的超級廟會,往往能吸引周邊幾個省的人,不遠千裡來 「趕廟會」,大廟會能吸引幾府幾州,中等廟會能吸引幾縣,小廟會能吸引周邊幾鄉。
我們邨還算有點歷史,每年春秋舉辦兩次廟會,大概有兩三百年歷史,算是中等廟會。
每次三天,能吸引方圓百裡十幾萬人來趕會,從邨外到邨頭,到邨中到邨尾,再到邨外,三四裡的街道上全是趕來擺攤賣貨的,巔峰時期,商販們太多,能把攤兒支進農田裡。
從吃喝穿用、衣食住行、鍋碗瓢盆、驢馬牛羊、唱戲雜耍、走江湖賣藝、騙子小偷人販子、和尚道士尼姑…… 但凡你想到的玩意,亂七八糟牛鬼蛇神,甚麼都有。
三天廟會期間,每天幾萬人蜂擁而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小邨子熱鬧的一塌糊塗。
前些年,大家生活條件都好了,廟會也跟著沒落了,這幾年疫情影嚮,直接給取消個屁的了,照我看,大概完犢子了,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
疫情給廟會爆了頭。
咱且說十年之前還熱鬧的頂峰時期吧!
一到每年廟會,邨裡家家戶戶都要忙著接待一波又一波外邨外鄉的親朋好友,我們家也不例外。
他們大多上午騎車或騎摩托早早過來,來了之後,把車放進院子裡,跟我們打聲招呼就去逛廟會,連吃帶喝,連玩帶樂,下午再看一場地方小戲,等日漸黃昏也過足癮了,準備回家時,專門去油條攤上買二斤油條,拎著回我們家取車,油條就留下當個謝禮。
買油條致謝 —— 是我們這兒的地方古禮。
說不清有多少年歷史了,反正一直如此,我們去其他地方的親戚朋友家趕廟會,臨走之前也是買二斤油條放下致謝。
由此可以推斷,古代鄉邨農民每年趕廟會,偶爾奢侈一把,吃頓油條絕對沒問題。
這個古禮好是好,唯一的一點 —— 主人太痛苦。
你就想吧,廟會三天,我們家能收七八十斤甚至上百斤油條……
那玩意吃一兩根是真香,吃一百斤是真惡心……
吃又吃不了,扔又舍不得,只好放院子裡暴曬,一百斤啊,一斤兩三根大油條,二三百根金燦燦的鋪滿水泥地,滿院子油腥味,就問你噦不噦…….
曬的硬邦邦,跟柴火似的,存放起來,往後半個月,一天三頓,頓頓油條,上籠屜蒸軟了吃,切碎炒著吃,泡到湯裡就著吃,火烤著吃,蘸著大醬吃……
一直吃到全家忍無可忍,肚裡油水太大,開始集體竄稀…… 幹脆蒸軟切碎埋進地裡漚肥……
你說喂狗?
全邨家家戶戶吃了半個月油條,狗也惡心啊!
臥槽,簡直了,慘不忍睹,不忍回憶!
一個破油條,說白了就是油炸面食,成本低得可憐,又不是成本就很高昂的山珍海味熊掌鹿尾,古人再窮,狠狠心咬咬牙,破費個五六文,買一斤全家過過癮,完全沒問題,沒我們想象的那麼慘烈!
附一點:
「麻油」 這個概念有兩不同,古今不同,地方不同。
通常來說,麻油就是亞麻籽榨的油,照明和食用。
有的地方說麻油,指的其實是 「芝麻油」,麻油屬於省略叫法。
而有的地方的 「麻油」 實際上是現代的 「料油」,不管甚麼油,燒紅了,下裡花椒大料和蔥薑蒜,熬出來的調料油,取個麻香味,拌涼菜和吃小吃,往上澆一勺麻油,賊拉的香。
來源:知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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