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檔案
時間:2022 年 4 月
地點:上海市浦東新區
姓名:翁雪麗
年齡:71 歲
身份:上海居民,一位病人,血透史 4 年
這是偶爾治愈的第 14 個口述故事
74 歲的上海人孫明,年輕時曾是校隊的籃球運動員,插隊落戶後進了自行車廠,從廠裡出來,自己也做過生意。他的妻子翁雪麗,71 歲,退休前是名出納。
近幾年,夫婦倆是上海洪山醫院的血透病人,這是離家最近的醫院,距離不到兩公裡。翁雪麗平時騎自行車過去,要一刻鐘,丈夫開老年人代步車,比她快一些。
洪山醫院是一家二級綜合醫院,行政上隸屬於黃浦區,地理位置居於浦東新區洪山路 160 號。
3 月 24 日,因為血透室的醫生中出現新冠陽性病例,洪山醫院關停,全部血透病人都被判定為密接,當務之急是找到願意接收他們的醫院。
在 3 月 28 日浦東封控之前,病人們「浦東也跑,浦西也跑」 ,「流浪」在全上海的尋醫路上。
翁雪麗回憶, 3 月 10 日,洪山醫院也短暫關停過。期間十來天,翁雪麗夫婦在居委的安排下到其他醫院做了三次血透, 3 月 23 日,他們回洪山醫院做了一次血透,隔天聽說洪山醫院又關了。
疫情期間,血透病人對接醫院的流程為:居民向居委提交申請,居委向街道上報名單,街道再往衞健委(核酸陰性的病人)或者疾控(確診陽性或者密接的病人)上報,由這兩個機構聯繫醫院,醫院收到病人名單後直接聯繫居民,通知前來就診的時間。
能接收密接血透病人的醫院少,一開始,居委和街道也幫不上忙。
最難的時候,翁雪麗長達 8 天沒有血透。
4 月中上旬,根據需要,密接、陽性血透病人定點醫院開設,出行政策相應有了調整,「流浪」的洪山病人們陸續能夠達到每周兩次左右的透析頻率。
4 月 17 日,洪山醫院重開,按照防疫規定,第一批 36 名血透病人能重返醫院,翁雪麗在名單上。然而,翁雪麗的丈夫孫明則於 4 月 11 日在家中逝世。當天下午, 4 天沒有透析的孫明在上廁所時摔了一跤,再也沒有醒來。
孫明離世前,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他走後,也沒有任何的告別儀式。
以下是翁雪麗的口述:
以前,老頭子騎那種三輪的老年人代步車帶我。但這兩年,他年紀也大了,反應不靈敏,紅燈他也穿過去。我嚇死了,再也不敢坐他的車,我騎自行車,他自己騎代步車。
我老頭有肺氣腫,呼吸不行,一走路就喘。
他比較怕冷,平常自己帶了被子放在洪山醫院血透室的更衣箱。我們最後一次做血透是 3 月 23 日,隔天洪山醫院就關停了。
3 月 25 日,腎內病科主任在群裡(洪山醫院血透室健康宣教群)通知,說幫我們聯繫了第九人民醫院黃浦分院(以下簡稱九黃醫院),牀位也安排好了,讓我們 3 月 26 日 12 點到九黃醫院。
有病友擔心沒有牀位,早上 6 點就到了。我和老頭子 9 點到,一群人在醫院門口等到中午。
在九黃醫院門口等待的病友們
洪山群病友供圖
但再回九黃醫院,人家還是說,他們沒辦法收密接病人。
總之,我們還是被拒收了。
我們回到家已經是晚上 6 點多了。我們小區只有我和老頭子兩個密接的血透病人,居委也幫不上忙。
24 日,洪山醫院關了之後,我們的厄運開始了,從此就「流浪」了。
血透一次,跟萬裡長徵似的
他說沒辦法,翁阿姨,不多給人家錢,人家怎麼願意拉你?他還是有渠道,我多給錢也找不到車子啊,那個時候,只要能幫我拉到醫院透析,給多少錢也可以。
我們血透病人面臨的問題,一個是找醫院難,一個是找車子難。小區封閉,鄰居說能幫你,但社會車輛是不能開出去的。
一開始,我們這樣的密接病人只能通過 120 急救車接送。120 難打,居委也知道,叫我半夜開始打。我說半夜打了,萬一半夜來了怎麼辦?老頭子怎麼弄?弄不動啊。
3 月 26 日以後,能打的電話我都打過。120、居委、街道、市民熱線這些,都打過,大部分時候打不通。我這個人本來是很少打電話的,行動電話話費套餐裡每個月才 80 分鐘,那幾天都打爆了。非常痛苦,我都不知道是怎麼活下來的。
街道沒辦法幫忙聯繫到醫院,我們只好自己打 120 到仁濟東院急救,去過兩次。
第一次是 3 月 27 日。我們兩個已經 4 天沒做血透了,我身子抽筋,很難受,老頭子狀況也不好。我一開始叫不到 120,人先到小區門口等著。
我坐在小區門口哭,打 110 ,請他們來幫忙。後來,110 後臺幫我叫來的 120 ,早上 8 點多鐘來的。
一到仁濟東院,就讓我們做了核酸,還有驗血、心電圖、CT 等檢查。下午 2 點,我們倆上機做上了血透。晚上下了機,也是打 120 來接我們回家。
我兒子離異了,孫子是大學生,在家裡上網課,他們和我們一起住。去仁濟東院急救的時候,兒子也一起,老頭子坐在輪椅上,我那個時候沒有力氣,推不動。
3 月 31 日,我們又叫了一次急救,還是送到仁濟東院。
老頭子的情況更不好了,指甲是紫的,臉色發灰,像是快死過去的人。經檢查,老頭子的狀況確實很差,心跳只有 33 ,血氧飽和度也很低,情況很危險,醫生幫他做了透析。
我狀況好一點,醫生報上去 4 個名額,只批了 2 個,沒法給我做。
當天晚上,老頭子做完透析,兒子撥了 120 先把他送回去。我不肯回,求急診室的醫生給我做血透,醫生讓我等。
我在醫院走廊坐了一晚上,沒有牀,睡不了,也沒吃東西,就這樣過了一整夜。
隔天是周日,天亮了我再去問,還是不肯給做。我一直等到中午,聽人家說仁濟東院快要封了,才決定走。
下午 1 點,我從仁濟東院出來。那時整個上海都封控了,我打不到車子。
幸好,醫院門口剛好有人騎小黃車停了下來。我不會掃碼,就去問那個騎車的女士,我能不能給她現金,她別鎖這輛車,讓我騎這個車回家。她人也蠻好的,問我住在哪,我說住在德州,她說那從仁濟騎回家大概要一個半小時,就收了我兩塊錢。
那時候,我已經一天多沒有吃東西了,又沒做成血透,身子直發軟,好在那輛小黃車很輕,比較好騎。沒別的辦法,很苦。
到家已經 3 點多了,不只騎了一個半小時。
又等了兩天,到 4 月 3 日,我已經 8 天沒有透析了。
本來我們做血透一周三次,那會兒一個星期一次都做不上。因為長時間沒有透析,我的頭皮整個都在發癢,都抓爛了。我有一種瀕死的感覺,心跳非常非常快,好像馬上要從我的口腔裡跳出來似的。
我實在沒辦法,在互助群裡發語音求助,群裡志願者幫我聯繫到了川沙急救中心,兒子陪我做的血透。我狀態實在太差,兒子一個人沒法照顧兩個人,老頭子就沒去。
我們抵達川沙急救中心後,外面廣場上一直等到晚上 8 點才出核酸報告。我進去透析,兒子在外面等。出門時兒子穿得少,晚上郊區風很大,他凍得格格抖。
川沙急救中心門口等待核酸報告的病友
洪山群病友供圖
我們坐的車是街道派的,一輛小面包車,車上還要放輪椅,只能坐五六個人。因為街道還要接別的病人,車子坐不下,兒子不能陪我們去。我一個人帶兩個人的東西,小被子、水之類的,一直叮囑老頭子,讓他爭氣一些。
老頭子也很努力,到醫院的時候,我看到醫生在那邊等了,一開始有點著急,跟他說快點。但他只能慢慢走,走快了就喘,走不動。
到了醫院,我們還要現場做核酸,等核酸報告要 6 小時,做血透 4 小時,出去一趟要十幾個小時。我全程扶著他,去血透一次就跟萬裡長徵一樣。
但總算是做上(血透)了,那是老頭子最後一次做血透。
又高又大的人,怎麼會瘦成這麼一塊?
我說,老頭子,多少吃一點,要活命,管他甚麼味道就咽下去。他說咽不下去,咽下去就想吐。
我在他牀邊放了一個小小的塑料桶,那幾天他不停地吐,體重只剩下 57 公斤,簡直不像人,又高又大的人怎麼會瘦成這麼一塊?
老頭子唯一說想要吃的是橘子。我不會團購,家裡沒有橘子。後來我就去居民群裡求助,看有沒有人願意拿橘子跟我換蘋果。
我們小區群挺好的,這個鄰居拿兩個,那個鄰居拿兩個,我們家瞬間就有了十來個橘子。
我很感激,也沒甚麼好分享的,就在群裡問有沒有人要吃醬牛肉和醬菜,都是我封控前囤在家裡的,他們要是想吃就上門來拿。
有個鄰居拿來了一個大的耙耙柑,我剝了喂給老頭子吃,老頭子只吃了兩瓣,讓我放在冰箱裡冷藏著。他喜歡吃橘子。
4 月 10 日,晚上快 9 點了,居委來通知我們去做核酸,這樣第二天好去曹路(曹路社區衞生服務中心陽光苑分中心)做血透。老頭子那時已經睡了,起不來,我就自己去做了。
第二天,我一個人到曹路做血透,要是能早點做完,回去我就要叫急救車帶老頭子去醫院。
那天,我一直在等核酸報告。早上 7 點,街道的車就來接我去曹路了。太陽很曬,我等到下午 3 點半核酸報告都沒有出來。後來,人家護士發善心,看當時就剩我們幾個人核酸報告還沒出來,說給我們先做。
這個血透點是臨時的,護士對機器可能也不熟悉,做一會兒機器就叫,只給我做了兩個小時的血透。
曹路血透室
洪山群病友供圖
老頭子的身上、馬桶蓋上沾到了很多髒污,我兒子一點點給擦幹淨,叫我孫子進來,兩個人也搬不動他。最後到居委會叫人來,才幫忙把老頭子抬到了牀上。
兒子說老頭子在牀上昏睡,我試了一下,已經感覺不到呼吸了。但萬一人還有呼吸呢?
晚上是我叫的 120 ,來得很快,到家裡,他們用儀器測了老頭子的呼吸和心跳,說人已經走了,讓我找戶口本,家屬要跟著到醫院開死亡證明。
我那個時候心一下就慌了,怎麼也找不到戶口本,好一會才想起來,就在平常放的包裡。後來,兒子跟著去開死亡證明,我留在家裡,幫老頭子把身子洗一洗、擦一擦,把外褲甚麼的穿好。
兩天後,火葬場來了兩個人,從家裡把老頭子拉過去,立馬就火化了。進火葬場也要 24 小時內的核酸報告,我兒子沒有,去不了,甚麼告別儀式都沒有。
4 月 8 日到 4 月 11 日,老頭子除了半碗藕粉,就吃了兩個小橘子。那個挖了兩瓣的耙耙柑,也還放在冰箱裡冰著。
現在還在冰箱裡的耙耙柑
翁阿姨供圖
洪山醫院血透室裡,更衣箱還是封著的,可能是怕感染。我老頭的被子不知道還在不在裡面。
監制:鐘瑜 蘇惟楚
首圖來源:洪山病友群病友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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