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院長
演員遇到合適的角色,會發生多大的變化?
看賀開朗。
賀開朗是誰?
《演員請就位2》裡曾經的演技黑洞之一。
憑藉《82年生的金智英》選段,他為我們貢獻了「 我好想哭但是我哭不出來」的經典鬼畜畫面。
如果表演有一道門的話,你還站在門外面呢。
在第5期節目裡,他出演被人挑剩下的文藝片《昨天》。
開場的眼神特寫,一下就讓人感覺:
不一樣了。
眉頭舒展了,眼神堅定了。
念起台詞來,帶著話劇腔的穿透力。
擲地有聲,聲聲入耳。
藝術長發,搖滾裝扮,看起來還是酷酷的。
但是酷酷的外表下,他帶你走進了這個人物的內心。
扮列儂時的幽默:
拒戲約時的頑固:
扇哥哥時的冷漠桀驁:
出院後的正常乖順:
一個追求精神純粹到病態的藝術家,看似被精神病院和世俗親情給治癒了。
第一次表演,陳凱歌對只會皺眉的賀開朗說:
演員最難得的,就是訓練一張平靜的臉,所有的喜怒哀樂,都通過眼睛傳達出來。
第二次表演,他已經做到了這一點。
沒有眼淚氾濫,沒有誇張肢體,眼神和聲線的細微轉換,傳達了一個人孤絕的內心。
有這種完成度,倒不是演技一下子突飛猛進,而是他走進了這個人物,在用「 自我」表演。
於是什麼都自然,什麼都自帶感情。
賀開朗無法體會一個世俗丈夫的崩潰,卻可以毫無障礙地代入一個藝術家的精神苦悶。
這並不奇怪,此前他就說過:
我是一個飄在生活裡的人,生活得特別理想化。
他的個性與氣質,無比契合《昨天》的故事原型——
賈宏聲。
賈宏聲是誰?
台詞裡面說了:
賈宏聲是個演員,熱愛搖滾樂,愛列儂和羅伯特·普蘭特。
曾經想成為一個有名的演員,也想過要組建一支偉大的樂隊。
但是夢中的那條龍告訴他:
你什麼都不是,你就是一個人。
你愛吃麵條、雞蛋,愛穿時髦的衣服。
這段話,不只是台詞。
而是43歲的賈宏聲在生命終結之前,留下的最後一條博文。
綜藝裡,賀開朗和王智重複了兩遍這句台詞——「 你就是一個人,一個人」。
王智的重音在「 一個」上,強調的是失女母親的孤獨。
賀開朗的重音在「 人」上,強調的是生而為人的絕望。
「 你就是一個人」,成了賈宏聲最後的吶喊。
2010年7月5日,他從自家窗戶一躍而下,砸壞了一輛汽車。
一、寵兒
賈宏聲長得很好看。
小時候就有人誇他長得像阿蘭·德龍。
長大後,又高又帥還會打籃球,在學校很招女孩子喜歡。
那時候,甚至有人為了他而立志考中戲。
他還愛趕時髦。
上世紀八十年代,人們尚未從物質匱乏中擺脫出來。
他已經會花七八十塊買一件皮夾克,第一雙耐克鞋,相當於工薪階層一個月的工資。
憑藉時髦帥氣的外形,賈宏聲成為中戲八五班最早成名的在校學生之一。
勢頭並不輸給當時的同班女同學鞏俐。
左一鞏俐,右一賈宏聲
如果《昨天》出現在《演員請就位》的第一季,我想它一定會勾起導師李少紅的很多前塵往事。
1988年,李少紅執導了人生第一部長片《銀蛇謀殺案》,男主角正是賈宏聲。
他扮演一個陰鷙的連環殺人犯,用毒蛇咬殺被他引誘的花季少女。
在電影中,他效仿史泰龍的《第一滴血》,拿著重型機槍掃射人群。
邊緣而暴力的銀幕形象,開時代風氣。
正是這部先鋒大膽的商業cult片,讓賈宏聲正式走紅。
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用現在的話說,他就是正當紅的偶像小鮮肉。
多年後,拍攝電視劇《大明宮詞》,李少紅再度邀他前往試鏡。
他沒試上,當時的女朋友周迅,卻用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贏得了少年太平這個重要的角色,並成為李少紅的愛將。
賈宏聲和周迅,相識於電影《蘇州河》。
「 兩個以前從來不相識的人坐在了一起,然後呢?」
「 然後……當然是愛情。」
戲裡的少女牡丹,愛上了送貨的馬達。
戲外的賈宏聲和周迅彼此傾心。
賈宏聲問:你願不願意做我女朋友。
周迅答:好啊。
《蘇州河》拍完後,婁燁曾對周迅說:我們都應該感謝賈宏聲,感謝愛情。
周迅一下子哭了。
可是一年後,她遇到了跟賈宏聲很像的朴樹,奔向了下一次愛情。
賈宏聲則接拍了自傳電影《昨天》,反思自己坍塌的人生,準備重新來過。
對於賈宏聲,也許,婁燁愛得比周迅深。
《蘇州河》不是他們第一次合作,而是最後一次。
1989年拍畢業短片《耳機》,1992年拍第一部長片《週末情人》,婁燁都請來賈宏聲當男主角。
他們因此成為了很好的朋友。
婁燁說:我希望他成為我所有影片的男主角。
《週末情人》裡的阿西
朋友都調侃他已經愛上了賈宏聲,婁燁承認,「 事實大概是這樣。」
1995年籌備第二部長片《危情少女》,婁燁照例邀請賈宏聲出演。
但兩人為了髮型大吵一架:
賈宏聲不願意剪去自己的長發,婁燁堅持不剪就不讓他拍。
兩人誰都不退讓,合作告吹,斷了聯繫。
那時候,賈宏聲吸毒已經吸得很厲害,一度被送進精神病院。
電影《昨天》
1998年籌備《蘇州河》,婁燁又第一時間記起了他。
「 我越來越清楚自己其實像以前一樣還是忘不了他,還是喜歡他,喜歡他的所有,他的眼神,他的脾氣,他的幼稚和不講理,和他的所有那些毛病。而且我也知道他很清楚我喜歡他。」
於是,《蘇州河》成為賈宏聲沉寂良久後的複出之作。
這次,他剃掉了長發。
臉上多了因吸毒而醒目的痘坑,但依然讓導演婁燁、攝影師王昱以及女主角周迅為他著迷。
婁燁曾跟賈宏聲約定,等他40歲以後,再合作一部電影。
誰知沒有以後,馬達成為了他最後一個被人記住的角色。
當他那憂鬱的眼神望向夕陽下的蘇州河,就好像望到了自己事業和生命的結尾。
二、病人
家庭幸福,年少成名,萬千愛慕。
起初一派美好的人生,似乎與死亡掛不上鉤。
從陽光男孩到憂鬱小生再到精神病人,賈宏聲遭遇了什麼?
這期間,並沒有任何外力的打壓,而在於他太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
人為什麼活著?
在自傳電影《昨天》裡,賈宏聲逼問父親活著的意義。
父親答不上,賈宏聲連抽他兩個耳光。
「 我今天就讓你明白,人為什麼要活著。」
「 什麼叫快樂。」
這一精神上的弒父舉動,宣告了他與上一輩的徹底決裂。
「 因為你們這一代人從來就沒活明白過。」
為了尋找快樂,尋找活著的意義,賈宏聲永遠都在追求新的東西。
一開始是時髦的打扮,「 那時候流行重金屬,他就穿皮夾克,打耳環,紮頭巾。」
後來是電影,那時候戲劇學院更傳統,於是他只跟電影學院的那撥人玩。
他在那些傳統影視劇裡的擺造型式表演,被朋友們嘲笑為「 傻波依」。
賈宏聲很鬱悶,看到自己演的第一部古裝劇《新梁祝》,氣得把電視機給踢壞了。
電影《昨天》
但他內心憋著一股勁兒,想證明自己,想成為讓朋友佩服的那種演員。
後來,求新變成了求真,賈宏聲走上了一條追求藝術純粹的極致道路。
在戲裡,他不再表演,而是來真的。
朋友說他,「 比如讓他演一個什麼人,從接劇本到演完這段時間,他都會和劇中角色一模一樣。」
大夏天拍穿皮夾克的戲,40度的天氣他就一直穿皮夾克出門,不是為了扮酷,而是覺得就應該這樣。
自己演自己也一樣。
生活中他扇過他父親一個大嘴巴,拍《昨天》時,他真扇,手上還戴著戒指,扇過去一下子血道子就出來了。
母親在旁邊看見了,想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痛哭了出來。
賈宏聲的父母也是專業演員,陪兒子一起出演了《昨天》
賈宏聲的精神苦悶與藝術追求,與第六代導演不謀而合。
這張憤怒、憂鬱又帥氣的臉,成為婁燁、王小帥、張楊等人青睞的對象。
可惜的是,第六代早期作品幾乎都無法面世。
賈宏聲對偉大的追求,大眾根本感知不到。
與王小帥合作真人事件改編的行為藝術片《極致寒冷》
時移境遷,當重新問起人們對他的印象,不過是「 一個吸毒的演員「 「 曾經是個偶像」「 周迅的前男友」。
再後來,他遇到了搖滾樂和大麻。
他不再演電影,而是晝夜不停地練琴,貪婪地吸食大麻。
在音樂和毒品的世界裡,他抵禦著世俗生活的入侵。
有一次,賈宏聲躺在一片草地上,聽著列儂的歌。
「 當耳機裡響起第一個音符的一瞬間,我看見了世界上最藍的一片天,很純潔,很殘忍,輕輕一下子就讓我徹底崩潰了。那一刻起我感覺我是列儂的兒子,我好像看見了自己的終點,而他們還在毫無目的地東奔西跑,我感覺他們都是白痴。」
《昨天》裡,演到這段,我看見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一張臉。
一張被毒品毀了的臉,被生存的意義逼到無路可退的臉。
精神的頂峰體驗無法延續,生存的巨大空虛時時來襲。
雞蛋、麵條、時髦衣服,打敗了列儂和搖滾樂。
「 你就是一個人」,深深地折磨著他。
進入21世紀,身邊一起談論藝術理想的人紛紛擁抱商業浪潮,賈宏聲卻把自己封閉了起來。
不出門、不消費,消失在大眾視野。
2007年,他曾經試過再度復出,擔任舞台劇《失明的城市》的男主角。
但環境已經變了,這個圈子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
曾被短暫的理想主義光輝照耀過的賈宏聲,永遠地留在了上一個世紀。
如他死後,三聯爲他寫的一篇紀念文——
來源 吐槽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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