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愛情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家暴

文:余少鐳

之前基本不扒《聊齋誌異》,是因為覺得大家都很熟。但這個故事在聊齋中比較另類,印像中沒被影視戲曲等其他藝術形式演繹過,知道的人不多,所以一直憋著想跟大家分享。

故事叫《江城》,發生在臨江府,也就是今天的江西樟樹一帶,有一位叫高仲鴻的富人,四十多歲才生一兒子,取名高蕃,自小聰慧,長相俊美, 14歲就中了秀才,當地很多官宦人家都看上他,爭相想把女兒嫁給他。但高蕃眼光很挑,那麼多富家千金,他愣是沒一個看得上。他父親獨生此子,也由著他,不想逼婚。

其實,高蕃是心有所屬。

幾年前,東村有一姓樊的教書先生,租了高家的房子當私塾。樊有三個女兒,小女兒名叫江城,跟高蕃同齡,兩小無猜,每天一起玩。後來樊家搬到別的地方去了,這一去就是四五年,音訊隔絕。一天,高蕃在一雨巷中走著,邂逅一位丁香般的女子,身邊跟著一位六七歲的小丫環。女子太美,高蕃只敢偷瞄,越瞄越覺得眼熟,原來是江城,這下真是意外又驚喜,被釘在當地,眼睛和腳都動不了。

江城也認出高蕃,四目相對,礙於禮節,又不能直接約,只是捨不得離開。高蕃心生一計,故意扔下一條紅巾掉頭就走。小丫環撿起來交給江城,江城把紅巾貼身藏好,又掏出自己的手帕,對小丫環說,高秀才是熟人,撿到他的東西得還給他。

小丫環拿著手帕追上高蕃,高如獲至寶,回家第一件事就跟母親說,我要娶之前樊先生家的小女兒。高母說那哪行,樊家就一窮教書匠,哪配得上咱家。

高蕃斬釘截鐵,非江城不娶。

高母跟高父一說,高父也不同意,高蕃就開始絕食。這下二老都慌了,畢竟只此一子,沒轍,高母找了個機會去相了一下江城,發現真是一個如花的女子,也就同意了,當場下聘。回來一說,高蕃頓時活了過來,胃口大開。

過了年,挑了個吉日良辰,高家就把江城迎娶過來。兩人剛成親的時候,原文如是說,「 夫妻相得甚歡」。

誰也沒想到,蜜月還沒過,江城就開始變臉了,先是整天叨逼叨,總是找點雞毛小事就對高蕃罵罵咧咧的。高蕃呢,「 生以愛故,悉含忍之」。因為愛她,忍了。

可是,高蕃忍了,他父母可忍不了,聽說兒子老是被媳婦罵,私下就責備兒子太窩囊了。沒成想,這事被江城知道了,罵得更狠,高蕃忍不住回了幾句,江城大怒,拿棍子把高蕃打出家,並關上房門。

春寒料峭,高蕃在門外凍得瑟瑟發抖,不敢敲門,也不敢去找父母,就這樣抱著雙膝在屋簷下過了一夜。

從此,江城眼裡,高蕃簡直就是她的仇人,動不動就打罵。一開始,高蕃下跪求饒還有效,後來再下跪,江城打得更狠。高父高母忍不住干涉,江城也一點不給面子,直接懟回去。後來高父高母忍無可忍,使大招,逼著兒子把她給休了。

那時候休妻,寫張休書就行了,無需冷靜期。

女兒嫁出去又被休回來,這對樊家來說,可是奇恥大辱,樊先生央求熟人找高仲鴻說情,被高仲鴻拒了。

在這場風波中,高蕃是什麼表現、什麼心情,書上沒說。

一年多之後,有一次,高蕃在外面遇到前岳父樊先生,樊趕緊把他請到家裡,不停地賠禮道歉,並請女兒梳妝打扮一番,出來跟前夫相見。

高蕃本來應該就對江城念念不忘,這一下四目相對,無盡哀傷盡在不言中。樊先生一看有戲,趕緊沽酒請女婿,並不斷勸他多喝點……不知不覺天色已晚,樊先生趁機留女婿住下,高蕃也就半推半就,跟江城同床共枕。

這一夜,前夫前妻舊情復燃,且按下不表。

第二天天一亮,高蕃就趕緊回家,找了個藉口,不敢讓父母知道此事。從此,他隔三五天就找機會到樊家過夜,父母根本不知道。

這段複合的時間裡,江城對高蕃怎樣,有沒有再打罵,書上沒說,常理推斷,應該是沒有的。

過了一段時間,樊先生認為時機成熟了,就親自跑到高家求見高仲鴻。高仲鴻一開始不想見他,樊先生跪下請求,希望兩家能再續姻親,高仲鴻被纏不過,就說我兒子不想再見你女兒,我也沒轍。樊先生說不是吧,女婿昨晚還在我家過夜,沒聽說有啥意見啊。

高仲鴻大吃一驚,說我怎麼不知道,樊先生就將實情說出。到了這地步,高仲鴻畢竟愛子,也只能默認了,說既然他樂意,愛咋咋地。

樊先生前腳剛走,高仲鴻就把兒子叫來,嚴加訓斥。高蕃低著頭,啥話都不敢說,高仲鴻還想再說什麼,家僕來報,樊家已把江城送來了。

高仲鴻既然已說過不干涉,這下也不好拒收,只是對高蕃說,你們樂意那是你們的事,我們無法再跟你們一起過了,分家,你另立門戶吧。

樊先生勸不住,高蕃不敢有半句違抗,於是,高蕃和江城另居別院,高仲鴻撥了一個丫環侍候他們,這就算分家了。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相安無事,高父高母竊喜,以為兒媳婦已改過。沒想到,就像那句著名的話說的,家暴只有零次跟無限次之分,沒多久,江城故態復萌,對高蕃打得更狠了。

高蕃再次選擇忍氣吞聲,不敢告訴父母,可有時候臉上的抓痕一目了然,他父母看到了,暗自心痛,但也懶得再管。

一天,高蕃被打得實在受不了,跑到父親房中躲避,那樣子就像一隻被狼追趕的小兔子。父母正想開口問,江城已手持棍棒追到,根本不管公婆在,一把從高父身後把高蕃揪過來,掄棒就打,一直打了幾十下,手酸了,才悻悻離開。

這下高父實在忍無可忍了,把高蕃趕出去,說我實在是不想管你的破事,才跟你分家過,你自己复的婚,含淚也要過下去,逃到我這裡來幹嘛。

高蕃被趕出家,走投無路,高母怕他尋死,找了個房子給他住,又把樊先生叫來,說你也是知書達禮,怎麼會教出這樣的女兒。樊先生無地自容,回去想訓女兒幾句,江城不但不聽,還惡言惡語懟父親。

樊先生徹底心死,拂袖而去,發誓跟女兒一刀兩斷。不久,羞憤交加,夫妻雙雙去世。江城得知,心中對父母還有怨恨,也不回娘家奔喪,只是整天隔著牆罵公婆,高父高母不想惹她,就當沒聽到。

再說高蕃,自從被父親趕出家,獨居一室,雖然不用再挨打,卻難免孤單寂寞冷,便偷偷花錢讓一個姓李的媒婆,幫他找了一妓女,收納在書房中。沒多久,江城還是聽到風聲,每天都跑到高蕃的書房外等捉姦。

有一次,媒婆李氏從書房出來,被江城截住,李氏就慌了。江城厲聲嚇唬她,說你最好老實交代,不然我把你全身的毛全拔光。李氏嚇壞了,如實交代,說這半個月,只有妓院李雲娘來過兩次。

江城拿到實錘,衝進高蕃書房,揪著他耳朵把他拎回家,逼他跪在地上,「 以針刺兩股殆遍」,就是用針把他兩大腿都紮成千瘡百孔。

從此高蕃又落入江城魔掌,即使江城有需要,給他一點好臉色,高蕃在床上再也雄風不振。江城更怒,每次高蕃蔫頭耷腦,她就猛扇他耳光,把他踢下床,罵他中看不中用。

江城的兩個姐姐也都嫁給了秀才,大姐心地善良,跟江城聊不來;二姐性格跟江城相近,雖長得不如江城,但在家暴丈夫方面一點兒也不比江城差,她丈夫姓葛,也常被她揍得鼻青臉腫不敢還手。二姐跟江城聚,聊得最多的,就是比著誰對老公更狠。

高蕃走訪親戚,江城都很生氣,只有去二姐夫家,江城不阻止。有一次,高蕃在二姐夫家喝高了,二姐夫嘲笑他,說見過怕老婆的,沒見過你這麼怕老婆的。高蕃笑著說:「 我之畏,畏其美也;乃有美不及內人,而畏甚於僕者,惑不滋甚哉?」

我怕老婆,因為她長得很美,還有人老婆長得比我老婆差遠了,他還比我更怕老婆呢。

二姐夫被他懟得啞口無言。可這番話被丫環聽到了,就去跟二姐嚼舌頭,二姐一聽大怒,操著擀麵杖衝出來,高蕃逃跑不及,被她攔腰打了三杖,趴地不起。二姐還不解恨,又一杖砸他頭上,當場頭破血流,二姐夫在一旁根本不敢吭聲。

等二姐走了,高蕃忍痛爬起來,蹣跚回家。江城得知,怒了,說我的男人只能我來打,豈容他人下手。二話不說,換了短袖衫,拎著木棒就跑到二姐家去。她二姐沒防備,笑臉相迎,江城一語不發,一棒揮出,二姐仰天倒地,嘴唇被打裂開,滿地找牙,屎尿都流了出來。

等二姐醒過來,羞怒交加,派丈夫到高家理論。二姐夫到了高家,高蕃怕他惹事,好言相勸,沒想到二姐夫說,我來也是被逼的,惡婆子不仁不義,幸虧老天借妹妹的手懲治了她,我怎麼會對你們有意見呢。

沒想到,江城在裡面聽到了,衝出來指著二姐夫的鼻子就罵:「 你這慫貨,老婆被人打了,你還私下跟人講和,這樣的男人,不弄死簡直沒有天理!」說著轉身找擀麵杖,二姐夫嚇尿了,撒腿就跑。

後來有一次,高蕃的同學請喝酒,席間有妓女助飲,江城跟踪而至,發現情況,等高蕃回到家,她一腳把他揣倒在地,掄鞭就抽。

這還不算最狠的。隨著小丫環漸漸長大,江城開始疑神疑鬼。一天,高蕃和那丫環在說話,可能聲音低了點,被江城發現,立馬拿一酒壇扣在丫環頭上,然後開始暴打。這樣還不解恨,又把高蕃和那丫環捆住,用剪刀分別剪下兩人腹部的一塊皮,又交換著補上,然後解開繩子,命令他們自己包紮。

江城對高蕃的毆打、折磨、羞辱,每天都變換著花樣(細節還很多,篇幅所限,有興趣的朋友建議看原文)。

但高蕃再也沒想過要反抗或逃離,為什麼?

沒機會,逃不了?當然不是,那可是萬惡的男權社會,前面說了,一紙休書,就可以把老婆趕回家,高蕃其實在父親的勒令下已逃離一次了,為什麼還是會這樣?

上面引文已有答案了:「 生以愛故,悉含忍之。」還有,「 我之畏,畏其美也」。

換句所有人都聽得懂的:因為愛情。

從兩小無猜,到雨巷偶遇,到非她不娶,高蕃愛江城,愛到被江城虐了又虐,都跟妓女好上了,還是忘不了江城,明知是懸崖也再次往下跳。

但這是愛情嗎?

在不斷反芻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一度以為,這不是愛情,這是性臣服。

所謂性臣服,是奧地利精神病學家、性學研究創始人克拉夫特·埃賓於1892年首創的一個性學理論,指某些人一旦與別人發生了性關係,便對這個人產生高度依賴與馴服。這種「 臣服」心理如果達到極端程度,就會使人喪失獨立自主能力,甚至情願為對方犧牲自己的一切。

埃賓是用「 受虐狂」來為性臣服當註腳的,因為症狀很像,而且發生在女性身上居多,特別是處女。李安《色|戒》的王佳芝,便是文藝作品中典型的性臣服案例。

當然,男性對女性,也會產生性臣服心理,比如所謂的「 妻管嚴」、怕老婆,就些就可歸入這個研究範疇。

後來我又覺得,高蕃對江城,不太像性臣服,因為性心理專家又說了,男性對女性的性臣服,主要發生在,某一個女性能讓他擺脫ED(陽痿)的苦惱,重振雄風。潛意識裡,他認為他的「 雄風」是她創造的,所以便對她服服帖帖,甚至任其虐待都不離不棄。

但前面故事講了,高蕃的ED是被江城虐出來的,江城還以此來羞辱他。這樣的男人,殺妻的機率,要比對妻子產生性臣服更高。

不是愛情,也不是性臣服,那是什麼?

蒲松齡給出了一個套路解釋:前世因果。

故事的最後,為兒子受虐而痛心不已的江母,夢見神人對她說:

江城原靜業和尚所養長生鼠,公子前生為士人,偶遊其地,誤斃之。今作惡報,不可以人力回也。

說江城原來是靜業和尚養的一隻寵物鼠,而高蕃前世到那寺裡游玩,不小心弄死了那老鼠,它今生才來實施惡報,所以不是人力能挽回的。怎麼跳出這個因果? 「 每早起,虔心誦觀音咒一百遍,必當有效」。

高父高母遵囑,從此每天誦咒,兩個多月後,一個老和尚來到高家,猛喝一大口水,然後將水全噴在江城臉上……第二天,江城就像變了一個人,對自己的過往痛悔不已,並洗心革面,完全成了一個傳統的賢妻孝婦,還主動為高蕃納妾。

後來,高蕃高中,高家也發了大財,總之,最後由重口味驚悚片反轉為合家歡賀歲片。

筆記的套路多如是,也怪不得蒲松齡俗。故事最後,他還發了一通感慨,說:

人生業果,飲啄必報,而惟果報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慘。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亦以見人世之能修善業者少也。

前一句,說因果業報之應驗,爛俗;後一句說「 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倒是有點意外。因為《聊齋誌異》雖是虛構的鬼怪故事,也燭照了當時的現實。難道清朝初年,社會上家暴丈夫的女性這麼多嗎?

比例存疑,但可以肯定的是,男家暴女的多,但女家暴男,也是古已有之。

昨天還在朋友圈看到上面這截圖,雖是東北風濃郁的段子,但也反映出,東北男人雖然表面咋咋呼呼武武玄玄的,被老婆家暴的比例,絕對居全國之冠,不然,四年前瀋陽也就不用設立全國首家對男性開放的家暴庇護中心了。

不過,不管是男暴女還是女暴男,相信被害者不願意逃離是「 因為愛情」,還不如相信聊齋的「 前世注定」。非要把這說成是愛情,只能說,這是愛情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來源     現代聊齋余少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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