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提及野夫,便不可避免地要感嘆其身世悽苦,經遇曲折。
家破人亡、牢獄之災、妻離子散等等,這些人生的起落和苦悲,揉捏了野夫複雜而多面的形象。
有人說他江湖氣,因為他重情義、能扛事兒;
有人把他看作少年郎,情感濃重,樂與怒,全憑心裡的一股沖勁兒;
有人罵他兇狠沉重,是獄中重犯都不敢惹、也「踩不平」的主兒;
有人羨慕他詩性雅致,不爭不搶,一壺小酒兒,能獨自浪蕩一個黃昏 …..

他人眼中的皮囊,人人皆可偽裝一二,用以追名逐利,但骨子裡透出的情感卻騙不過人,更瞞不過自己。
這些情感如地底之泥,經年累月,在黑暗和回憶的發酵下,慢慢圈成一澤澤泥淖,直至找到一個合乎法理的出口。
於野夫而言,這個最恰當不過的出口便是以手中筆抒胸中臆。
於是,野夫無可抑制地在其文字內外滲透出一種異常強烈的訴說感。
訴說時代的真相與現實、人性的殘忍與畸變以及心中久久化不開的情。
他在《鄉關何處》一書中為自己備受坎坷,投江自沉的母親寫了祭文《江上的母親——母親失蹤十年祭》。

開篇便有濃重的壓抑與撕裂感撲面而至:
這是一篇縈懷於心而又一直不敢動筆的文章。是心中繃得太緊以至於怕輕輕一撫就砉然斷裂的弦絲。卻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於無數個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似乎只需默默一念,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塵世這一點點虛妄的自足。
野夫的母親一生歷經苦痛,背負著國軍將領之女的她,痛恨這個拋妻棄女的父親,改名換姓與自己的母親一同艱難苟活,接著在剿匪土改中與野夫的父親命運般地糾纏在了一起。
但在那個動蕩的時代,「歷史不清」的她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接受改造。
隨後,家裡的頂梁柱也被打倒後,她以微薄的工資維持全家的生計,挨過那段艱辛歲月。

◎1957 年盲目極端化的反右運動大規糢展開。
文革風波過後,野夫一家人過了幾年還算好的日子,但自 1983 年野夫的外婆去世後,在接下來的幾年中,婚姻破碎、前夫患病、兒子入獄,又使她的人生起了風浪。
拖著六十多歲的衰朽身體,陪野夫的父親去省城求醫,男人在病牀上疼痛到哀嚎,她在牀下簡陋地鋪一張席子夜夜陪護。
凡是能邁步時,便兩人一起給兒子探監,隔著監獄的鐵門,一家三人悽苦地對話;不能走動時,兩人便頻繁地以書信形式寄托思子心切。
1995 年,野夫出獄時,他的父親也已去世半年,為了生計,野夫不得不再次向外奔走。
臨行之際,母親異樣地拉著我的手說,你在武漢安頓好後,就接我過去吧,家裡太空了,一個人竟覺得害怕。我突然發現母親已經衰老了,她一生的堅強無畏似乎蕩然無存,竟至一下虛弱得像一個害怕孤獨的孩子。
在野夫安頓好居所後,她來看望他,「順便」帶了一個單開門的冰箱。
在與兒子相處的十幾天裡,她織毛褲、轉交多年來寫的幾十萬字的書信、等兒子回家吃飯,一切都似乎在做一場道別。
疲於人海掙紮的野夫,絲毫未留意到母親的去意已決。
在見到姐姐處母親遺留下的兩封信和一串鑰匙後,野夫方覺自己堅韌了一輩子的母親,終是去了。
母親信中說:
「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
他和姐姐便沿長江回水處地區從上游找到下游,日以繼夜地搜尋江面上的浮屍。

◎位於武漢下游的陽邏大橋,彼時落入長江的死者,由於回水,大多會漂浮於此。
有的被浪花卷到了沙灘上,在陽光下發脹腐爛,堆滿了蒼蠅,遠遠就散發出惡臭。我生怕錯過我的母親,總要一一去翻看。
但最終也未尋見母親的屍身。
整整十年後,野夫才敢提筆敘寫這個六十八歲的老母,因歉疚太濃,隱痛太深,而人生太苦。
當他一口氣寫完《江上的母親》後,如同「害了一場大病」。
這場病至今是否痊愈,或許只有野夫自己知道,但某種程度而言,他算是給了自己一個交待,用筆墨給這個故事畫了一副面目,讓它以及那個被洪流淹沒的時代,為更多人悉知。
同樣讓野夫惦念了十年的故事還有一個,一個老套的愛情故事。
而愛情故事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正是它可以「存活」在任何年代,即使如微光一閃,即使在物質與精神同樣匱乏的上世紀八十年代。
關於男女之間,來來回回的那點兒事,野夫在很早時就通曉個大半了。
從愛和性啓蒙教育至今依然缺乏的現在來看,他也多少有些「早熟」。
你可以想象這樣一個畫面: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邊陲之地,一個 13 歲的小男孩,急哄哄地揣著平時用心積攢下的零用錢,顛顛兒地跑到新華書店,看到一個小冊子—《新婚夫婦必讀》,便買下來。

◎2008 年金盾出版社第二次修訂版的《新婚夫婦必讀》。
書店售貨員隨口一問:「你一個小孩兒,買這做甚麼?」
話音未落,小孩兒就滿臉漲紅,做賊一般急忙忙地把書揣在衣服裡,一溜煙兒地跑出門檻。
小心翼翼地挨到家後,生怕家人瞧見,就快速地藏在枕頭的枕套裡面,夜半再偷偷地摸出來看。
這樣的少年遇到愛情,怎能無所動?
他能想到最浪漫也最得心應手的方式,便是寫情書。悄悄地塞在女生的書桌裡,不料被拒,情書也隨之被公開。
野夫一時不堪羞辱,吞水銀自殺,但未死成,獲救後又發誓「要讓她愛上自己,再拋棄她」。
大學畢業回鄉後,他與女生再遇,她戀上了他;城裡城外,遇見又分離,終是無果。
轉眼到了 2013 年,野夫去德國科隆訪學,不眠夜時,當他駐足在年少就曾在詩歌中熟悉的萊茵河畔,再次想起了那個故事。在異國他鄉,遙望著遺落在 1980 年代的愛情。
那時,他決定完成一次訴說。於是,有了那本備受歡迎的半自傳體小說《1980 年代的愛情》。

◎《1980 年代的愛情》電影劇照。野夫開始時便以電影劇本形式來創作這個故事,放置十年後,又重新改回小說形式,2015 年終以電影形式呈現。
然而在最初提筆將寫這個故事時,野夫卻犯了難。
因為在古今中外無數的愛情小說故事中,如何讓自己的作品站得住腳,事實上,極其考驗講故事人的手藝。
在一次次的思考和質問中,野夫終於找到了答案:文字要性感,結局要悲慘。
性感的文字,如米蘭 · 昆德拉,不髒而直穿人心肺;悲慘的結局如《泰坦尼克號》,愛情由此岸開始,到彼岸結束,在最美的時刻埋葬,而後耗盡餘生去懷念,以此化成永恆與經典。
所以,你看到小關與麗雯這樣的別離時刻:
她死死地緊抱我,頭顱卻像在狂風中亂搖的向日葵;既無法推開,又難以到達。仿佛抵死纏綿,然而卻是以命相搏般對抗。我們更像是放置在高溫爐架上的兩根蠟燭,下面的身體已經開始融化,但頭頂的火燄還在搖擺燃燒。
所以,你看到這個愛情故事,不似大多數愛情故事以圓滿和到達為目的地,野夫講述了一個不斷拒斥和推開的愛情故事,殘酷到無情,但也因這樣的愛不為抵達,而更顯憐憫與神聖。

◎《1980 年代的愛情》電影劇照
也許,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
我癡迷於這個故事已經十年,真實抑或虛構,都漸漸在不斷的質詢裡變成了回憶的一部分。對了,就是回憶,使我日漸明白這個故事真正的意圖,是在追憶那個隱約並不存在的年代。
因而,我們閱讀野夫時,會發現總也繞不開他所處的那些時代。
無論是寫動蕩背景下的家人,還是寫清純時代的戀人,野夫都在從自己的軀體內將滿漲的情感訴諸一個個文字,揭開自己的疤痕,也揭開時代的瘡痍。
但你若以為他的文字全是潮濕的黯淡與滲血的淚,便大錯特錯了。
文學評論家敬文東對野夫的文字藝術給出了這樣精準的描述:
漢語的光芒在野夫筆下得到了恢複,得到了張揚;誠實、誠懇,而又無比節制。但讓人驚訝的是,即使在述說慘痛至極、壓抑至極的故事,野夫的文字也無比靈動,毫無凝滯之態,有一種風行水上的感覺,頂多是飄逸、向往自由的風被故事拉拽了一下而已。
野夫的可貴、可喜之處正在於此,既讓人透視慘痛的歷史,直面善惡,又讓人不可忽視地凝望天空,期冀溫情。
也許,境遇平凡、日子寡淡的大多數人未曾經歷那些驚濤駭浪,但如何在熙攘的人群中,守護自己生命中那些特殊的人與故事,將骨血裡的情感和變幻無常的外界進行調和,從而完成種種祭奠,是每個人終將無法躲避的事。
母親選擇了死亡,麗雯選擇了封閉,野夫選擇了訴說,你會選擇甚麼呢?
我們知曉野夫、閱讀野夫、靠近野夫,正是在知曉真實、閱讀靈魂、靠近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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