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婷婷
2021年3月14日——盛世情書店正式停業了,范玉福貼在店門口的一封手寫《致讀者信》突然在社交媒體上刷屏:
「 辛丑春,因近六十花甲,羸弱多憂。奈何子不承業,又罹諸孽,故不再尋新址,店即關停,安度殘年。伴聖賢(書)及讀者襄助,三十餘載,受益良多,一介塵民,做喜歡且能安身立命之本,乃人生一大幸事。書店漸遠,記憶永存,願文化殷盛,人能祥和。」
怪老闆
58歲的范玉福技校畢業,最高學歷是電大,第一份工作是在北京公交公司的汽車修理廠裡做鈑金,修汽車外殼那鐵皮子。
他後來開了一家書店,名叫「 盛世情」。書店在北京師範大學東門對面,地上就15平米,不及隔壁鏈家的一半。進門靠右往裡走,還有半截在地下室——55平米里擠了十幾個大書架,過道上堆著成捆沒拆封的書,餘下的空隙僅夠一人穿過。電影學者左衡來逛書店,總感覺自己像踏進了《哈利·波特》裡那條和現實世界只有一牆之隔的對角巷的某間小舖子,「 破破的、擠擠的、亂亂的」,而「 老闆怪怪的樣子,賣一些特別神奇的東西」。
2018年1月范玉福
那裡的常客是文學院的教授、電影學院的教授、語言學學者、歷史學者,還有導演張一白。北師大文學院教授趙勇記得自己一進店,北京人范玉福就會熱情招呼,「 哎喲趙老師哎,您老今兒怎麼閒啦?您可是有陣子沒來了。您要的波德里亞的書到貨了,最近有本《知識分子都到哪裡去了》賣得挺火,要不您也來本?」
1999年書店開張之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一位教授常常帶六七個研究生來此聚會。教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翻一翻,配合著手勢講解一番,再把書遞給學生,如此往復,等到結賬時,每個學生背來的大書包裡都塞滿了書。還有一位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每次做研究遇到問題,都會來盛世情書店找找靈感,有一次他無意間碰掉了一本《魏晉玄學史》,正好就是他想要找的參考書。
在社科院歷史理論研究所研究員馮立眼中,北京有三大學術書店——萬聖書園(店長畢業於北大),風入松書店(已經倒閉,店長是北大哲學教授),以及盛世情書店。有人說,「 你跟老闆說你哪個專業的,他就能開出比你導師還詳細的書單。」
作為一家社科學術書店,僅是給學術書籍做分類這件事,就足以顯示書店的水準。有一回,一位文藝學方向的教授想買《權力主義人格》,到了盛世情,在文藝學、文藝理論、哲學、社會科學那幾個書架上都沒找著。後經人告知,這位教授才知道,這本書最初是心理學和傳播學的研究成果,之後影響廣泛才成為文藝學領域的經典。於是,他又去盛世情的心理學書架上找了一遍,那本書果然就在那。
2017年,全部轉移至地下室的盛世情書店
老闆范玉福可不是那種好脾氣的人。趙勇曾見一位濃妝的中年女士來買文具,10塊錢的夾子她嫌貴,范玉福就擠兌人家,「 本來是十塊多,但只收您十塊,看您穿戴這麼講究,我哪能跟您斤斤計較呢。」有時顧客買的書多,想再要點折扣,范玉福也會不耐煩,「 已經這麼低了,還想怎麼著?我真不樂意幹這事兒了!您去隔壁看看吧,他們家便宜,盜版的,您又不要!真的,我真不樂意幹這事兒了!」
但范老闆也並不真的那麼在乎錢。當馮立意外得知,范老板和自己的碩士導師一塊吃過飯、喝過酒,僅因為這點兒關係,范玉福就給了馮立更低的折扣。有時趙勇去買書,忘了帶用於報銷的公務卡,就跟范玉福賒賬,某一天趙勇突然想起,之前賒的兩三百塊錢還沒還呢,等趕去還錢,范玉福卻忘了這茬事兒,「 是嘛?什麼時候?」
范玉福聲稱自己並不看那些深奧的學術專著,也沒有這個時間看,「 叫我老師都高抬我了,實際我什麼都不是,按道理來說,我只是一個服務人員……我只不過基本的業務水平達到了,你給人服務,人問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怎麼跟人打交道,人怎麼能認同你。」范玉福把書比作馬,顧客比作伯樂,「 你什麼馬放在那兒,人家伯樂挑人家喜歡的馬走唄。」
2018年1月的一天,趙勇去盛世情書店,范玉福邀他一塊抽煙,選的地兒不是往常的大門口,而是地下室裡一個5平米左右的小房間。趙勇第一次知道還有這麼個空間:一張雙人大床就填滿了整個房間,牆沿高高堆滿了書。
趙勇靠在床頭,范玉福靠在床尾,兩人開始抽煙、聊天。說著說著,范玉福突然提起一本書,藍英年教授寫的《那麼遠那麼近》,有關蘇聯作家的隨筆集,「 我們兩口子都讀了,寫得真是好!」以前范玉福也給趙勇推薦過書目,但從未聽范玉福說讀過哪本。
趙勇表示自己沒讀過,范玉福再次懇切地推薦,「 趙老師啊,我覺得這本書您可真該讀讀。」回去當晚,趙勇就在家裡找到這本書,讀了一遍。趙勇在電話裡告訴我,「 老范的品位還是不低的。」
但在范老板那裡,意義再次被消解。我問他為什麼給趙勇推薦這本書?范玉福說,也不是特意推薦的。那你看過這本書嗎?他沒正面回答,「 我不知道,你說我看不看,我也說不上看不看。」
2021年3月14日,盛世情書店要正式停業了,它的輻射也從新街口外大街去往更遠處,范玉福貼在店門口的一封手寫《致讀者信》突然在社交媒體上刷屏:
「 辛丑春,因近六十花甲,羸弱多憂。奈何子不承業,又罹諸孽,故不再尋新址,店即關停,安度殘年。伴聖賢(書)及讀者襄助,三十餘載,受益良多,一介塵民,做喜歡且能安身立命之本,乃人生一大幸事。書店漸遠,記憶永存,願文化殷盛,人能祥和。」
「 姿態得有」
書店關門第二天,北京刮起了沙塵暴。晚上6點,一位瘦高、戴眼鏡的中年男士站在緊閉的盛世情書店門口。他已經從北師大畢業了十幾年,大學學的是經濟管理,其實也只來過一兩次盛世情,談不上有很深的感情。但昨天他的朋友圈被范玉福的《致讀者信》刷屏了,無論是導演、學者,還是一個普通的讀者,一個北師大學生,都在為這個書店的關門而感傷。
其實這書店開了22年,因為年久失修,光線昏暗,牆皮脫落,樓上漏水泡壞了書,天氣一熱蚊子就多,地下室裡連手機信號都沒有,環境並不宜人。書也越積越多,書架從地頂到天也裝不下,像要溢出來似的,狹窄的過道堆著成捆成箱的書,一抬腳就可能踩到。有的地方乾脆胡亂堆積成一座小書山,一旦碰倒,整個地下室就亂套了。
范玉福不在乎這些,他每天早上10點多就騎個小電動車來開店。他不是在書架間騰挪整理,就是弓著身子用那台十幾年高齡的、已經泛黃的台式電腦蒐集書的資料,有時晚上12點才回家。
去年4月,北京新冠疫情還很嚴峻,他也每天開店。那時生意蕭索,沒多少人來光顧,但對范老闆來說,只要有人來買,哪怕每天只賣10塊錢,能吃上飯就行。非典時期他也開著店,「 我每天只要在這崗位上,證明書店還在,我們還在抗爭(就夠了)……姿態得有。」
2020年8月,盛世情書店
靜閒齋書店老闆王培臣曾告訴學者馮立,范老板(有時大家直接尊稱范老師)眼光好又精明,非常會經營,雖然很有個性,但是大家都非常服氣。馮立也寫道,大家去丰台西南物流中心或者朝陽王四營挑書進貨,如果碰到范玉福,同行一般會先讓他挑書,有些圖書供應商甚至會優先給他派貨。
回到最初,范玉福只是北三環邊一個擺攤的,三輪車上搭塊板,板上擺著那會兒大家愛看的歷史人物傳記,一度也賣過漫畫書。後來,地攤升級成一座鐵皮棚子,能遮風擋雨了。飄搖了15年後,1999年,盛世情書店在北師大東門對面正式開張,而書店的最初定位就是主營學術專著。范玉福輕描淡寫地說,「 我這就跟上學一樣,小學、中學、高中、大學,自然就到(熟悉學術書籍的)那個程度了。」
書店佔據了當時最好的開店位置。那時,中國電影重鎮就在以北師大校區為中心的「 新馬太」地區(新街口、馬甸、北太平莊這三個地兒的集合)。老北京人都知道,「 新馬太」是北京吃喝玩樂最時髦的地兒,還坐擁北京電影製片廠、北京電影學院,陳凱歌、管虎都在北影厂里長大,《霸王別姬》裡的戲台子就在這兒搭的,北師大的學生也經常被拉去當群眾演員。
那時,新人導演張一白去「 新馬太」都是帶著一種朝聖的心情。他在微博上寫道,「 每次去那裡(’新馬太’),都得順道去盛世情書店,久成習慣……那個階段,年輕而努力,對未來充滿信心,為未來而充實知識。逝者如斯,不捨晝夜。電影重心已然東移,新馬太的故事已成傳說,買書也已習慣噹噹京東。」
頭幾年,盛世情書店在地上一層有100多平米的店面,店裡除了范玉福和他的妻子範巧麗,還雇了三四個員工,遇到開學季,書店收銀台處得排上10分鐘隊。但2005年之後,隨著網購的興起,北師大周邊的民營書店陸續倒閉了,只剩下盛世情。
范玉福先是縮減了店面,從地上100平變成了地上15平米,再附加一個地下室。接著又裁掉了所有員工,只剩下他和妻子兩個人經營。再往後,他乾脆把地上的店面轉租出去,分別租給過文具店、足療店、美甲店。臨街大門上「 美甲美睫」的粉色燈牌、「 養生足道」的亮黃色招牌徹底包圍了「 盛世情書店」古樸的實木招牌。有幾年要進書店,還要推開美甲店的玻璃門,靠右向裡走,穿過暗紅色的樓梯才能到達書店——一個沒有窗戶、曬不到太陽的地下室。范玉福跟一個老顧客抱怨過書店業不景氣,但也只能做下去,「 賠就賠死,死就死個痛快!」
2017年,盛世情書店門上貼起了「 清倉甩賣」字樣的告示
盛世情書店沒有被非典、網上書店、電子書擊垮,卻在2017年11月2日收到了一紙來函,北京電影洗印錄像技術廠要中斷和書店持續20年的租房合同,讓他們限期於當年12月31日搬走。范玉福為此失眠了,頭上還斑禿了。他發了一封回函,「 接到函後,感到十分意外,措手不及,本店已經和貴廠友好合作近二十年,沒有產生任何隔閡。」他寫道,家庭全部生活來源和財產都在店內的貨物上,實際困難客觀存在,無法搬走,因此懇請酌情考慮。
當時《北京日報》記者路艷霞致電了北京電影洗印錄像技術廠,得到的回復是,「 只是和書店的合同已到期,今年不再續租了,這是純商業行為。」
半個月後,《北京日報》對盛世情書店的報導發出,書店受到媒體和有關部門的關注,又活了過來。但范玉福始終信心寥寥,店裡一直掛著「 撤店大甩賣」的標識。 3年多過去,范玉福一直告訴來買書的讀者,不想乾了,這店隨時要關門,至於什麼時候關還不知道,「 等信兒。」
左衡在北師大讀研、讀博、留校任教,如今在距離盛世情只有1.3公里的中國電影資料館當研究員。以前他一周去兩次,現在因為網購的便利,他連去實體書店買書的總體頻率都降低了。有幾次他開車路過盛世情書店,發現居然還在營業,他的感受變得複雜,「 一方面挺踏實,它還在呢,證明還有一些人願意去實體書店,另一方面我很吃驚,其實在我的心裡這種模式的經營應該是早些年就退出了,周邊很多類似的書店都已經關了,我就很佩服范老板,在讀者都不那麼忠誠的時候,他還那麼忠誠地干下去了。」
解脫
范玉福收拾書店已經收拾了一年多。
2017年的撤店風波暫平之後,北京電影洗印錄像技術廠起訴了范玉福,2019年11月29日,范玉福收到了判決書,他敗訴了,必須馬上清退書店。也是從那天起,他說自己幾乎也沒再休息過。
白天看店,晚上收拾,「 攤子太大,因為犄角旮旯哪兒哪兒都是書,我得給它歸類整理。」「 在消耗戰的過程當中,我堅持下來,我感覺就挺開心的事了,(你不知道)真正我頂了多大的壓力,我如果是一般人早崩潰了。」
書店關門當天下午,《致讀者信》在社交媒體上刷屏。理想國出版社發了微博,轉發量超過5萬。編劇史航也發了微博,「 雖然連告別都來不及說,看到老闆的告別信,覺得真好,社會人難有風骨,文人還有。」張一白也寫道,「 瞬間引發回憶:我的青春和我的讀書生涯和那個瘦削戴深度眼鏡說話嗡嗡的老闆,六十後面那個花甲二字,刺目且傷感。」
媒體記者們都在尋找范玉福。書店關門第二天一早,我給范玉福的妻子範巧麗打了電話——范玉福很少用手機,因此書店的聯繫方式就是他妻子的電話——電話裡,范玉福跟我聊了幾分鐘,說昨天搬書搬了8個小時,書還在收拾,等忙完了再說,電話就掛了。這天,《致讀者信》也撤走了。再之後,聽說其他媒體打電話過去,就無人接通了。
我請求北師大教授趙勇幫我聯繫,下午5點,他給我發回範巧麗的微信回复,「 今天打電話要採訪的人太多了,不勝其煩。我這兒亂糟糟的,一直在收拾,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唉,這種行業有啥採訪的?」
停業的盛世情書店
我是在書店關門第五天晚上見到的范玉福。盛世情書店裡突然亮了燈,我去敲門,范玉福就套著圍裙,坐在空蕩蕩的書架和幾個紙箱子之間吃晚飯。明天就是這間店鋪正式交接的日子。范玉福說,「 這不是整理呢嘛,今天完事了,我一直這些天沒休息就歸置,狼狽,你看。」
這幾天他一直在書店裡頭收拾,為了避人耳目,他在玻璃門上掛了一張小熊床單,連一樓的燈都不敢開,「 我都是黑著燈下樓下乾去,我一開著燈就招人,人知道屋裡還有人,我不是那種張揚的人,你知道嗎。」在地下室收拾累了,他就躺在一張藍色單人彈簧床上歇會兒,「 累得我真的跟孫子似的,你們不知道。」
所有書終於都被歸置到了三個地方:范玉福的家——「 我家裡就110平的房子,我這書現在最基本也得佔用了50平米」,離書店不遠的50平米的半地下庫房,以及最近剛租的20平米倉庫。 「 解脫了,真解脫了,要不是我在那個泥潭里拔不出來,有點太沉浸裡面了。」
提起已經關門的書店,范玉福沒有絲毫遺憾,「 (我)能被人家認可,尤其是被這些個……讀書人認可,我覺得就知足了是吧。這些讀書人都不是一般的人,都是在圈裡應該有影響力的人吧,有話語權的,你還想怎麼樣,人活一輩子,乾一個知足、乾一個喜歡的事,那還不開心啊。」
原本他還指望兩個兒子可以接管書店,但「 時代不同了,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大兒子本科念的圖書編輯(范玉福給選的),研究生就改念計算機了,二兒子本科念的車輛管理(還是范玉福給選的),現在也準備跟哥哥一樣,考計算機的研究生。兩個孩子從小就不喜歡看書,也不常去書店,只在高中寒暑假時每天給50塊錢才幫忙顧店。但范玉福覺得,也不是非看書不可,「 有(書店)這個環境的熏陶,這個土壤它是肥沃的,你不讀書也能讓你感覺到在這裡邊能接觸一些外邊場合接觸不到的一些東西,這裡面沒有一股銅臭,所以他們現在還像個男孩子的樣兒,沒有那種圓滑、狂妄自大。」
范玉福從小就跟隨父母從馬甸(也是盛世情不遠處)下放到了300里地以外的延慶縣花盆公社,「 山溝嘛你知道。」多虧了知青們偷偷帶去的書,以及小學三四年級時,老師把他任命為圖書館管理員,「 農村的圖書館能有多少書,但是對於我來說,那就是一個打開世界的窗口啊。」范玉福念完高中之後,父母相繼去世了,只剩下他和姐姐兩個人。 「 我都是一個人出來在這社會上混,這社會也沒給我帶壞,我自己能端正我自己,我就很不容易了。」
他解釋自己為什麼開書店,「 我也自私,開書店完全是為了自己能明白點事,哪怕說句不好聽的,沒褲子穿吃不上飯我都不害怕,我就害怕這思想的東西沒有改變,這是最可怕的,你這一代沒改變,下一代還是這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你能夠脫胎換骨。」
書店關張後,范玉福打算回延慶開民宿,老同學、老朋友都在那兒。民宿里當然要設個閱覽室了。但范玉福並不打算把盛世情的學術書籍運過去,誰看《新時代石器的考古》這麼深奧的書啊?得「 鬧」點兒的,就像獲茅盾文學獎的,《白鹿原》《平凡的世界》這種大家容易接受。
他會繼續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賣書,至於以後還進不進新貨——范玉福像被看透了小心思,笑了起來,「 有合適的還接著進唄,就跟你們雙11、618剁手一樣,我就是這病了,怎麼辦啊,治不了了。」
要是這輩子賣不完庫房裡那些書,范玉福並不打算把書留給兩個兒子,「 你扔給他,將來你不在,必然他給你賣廢品了。」
曾有位來自滄州的老先生臨終前給范玉福寄來了一箱書,那裡有他保存的清代線裝本《黃帝內經》和光緒年間的《詩經》,書脊都散架了,書頁上都是蟲蛀。老先生此前只來過幾次盛世情書店,和范玉福並不算熟識,「 他覺得這些書放在老家會被糟蹋,一張紙也不會剩下。」
現在范玉福也計劃好了,等他離世,就讓孩子們把書全燒給他,「 我寧願這些書跟著我走」。
來源 穀雨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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