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壞婚姻,有時是一所好學校

張幼儀

文:群學君

你總是問我,我愛不愛徐志摩?我對這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麼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麼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麼人說過 「 我愛你 」。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裡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你曾問我,既然我有能力經營一家銀行和一間服裝行,怎麼還對公婆和已經離婚的徐志摩這麼百依百順。我想,我對公婆有一份責任在,因為他們是我兒子的爺爺奶奶,所以也是我的長輩。我就是伴著這些傳統價值觀念長大的,不管我變得多麼西化,都沒辦法丟棄這些觀念。所以,我要為離婚感謝徐志摩,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沒辦法找到我自己,也沒辦法成長。他使我得到解脫,變成另外一個人。

——張幼儀

張幼儀沉默地堅強地度過她的歲月,她盡了她的責任,對丈夫的責任,對夫家的責任,對兒子的責任——凡是盡了責任的人都令人尊敬。

——梁實秋

僅以本文
紀念張幼儀女士(1900-1988)誕辰120週年

1974年,張幼儀74歲了。這一年暑假,她在妹妹朱嘉蕊位於紐約中央公園附近的公寓裡,第一次見到了侄孫女張邦梅。邦梅是張幼儀八弟張嘉鑄的孫女。

邦梅那個時候只有九歲,此前,她曾經似懂非懂地從家族長輩那裡聽過這位二姑婆離婚的曖昧傳言,在他們看來,二姑婆的第一段婚姻是一件丟臉和可悲的事。可是當邦梅第一次見到二姑婆的時候,透過她的眼睛,看到的只有平靜和智慧。

張邦梅是這個大家族裡第一代在美國出生的人,她徘徊在中美兩種文化之間,不知如何取捨,正陷入強烈的文化認同危機中。九年後,她如願考入哈佛大學,也 「 理所應當 」地進入東亞係就讀。

有一天,邦梅在 「 中國史概論 」這門重要的必修課裡,讀到了自己家人的名字——她爺爺的二哥張嘉森、四哥張嘉璈。在歷史書上,他們更為人們熟知的名字是張君勱和張公權,作為那個時代著名的學者、政治家和銀行家,他們經常與 「 五四 」時代那些叱吒風雲的人物同時被提起。

更令邦梅感到驚訝的是,二姑婆張幼儀的名字也赫然在目——她是作為詩人徐志摩的棄婦被寫進教科書的,在美國人的筆下,他們失敗的婚姻被稱為 「 中國第一樁現代離婚案 」。自己眼中不諳世故的二姑婆和書本里那個歷史名人,會是同一個人嗎?邦梅迫切地想知道這位姑婆一生的故事,幾個月後,她如願以償。

面對這位對歷史充滿好奇的族中晚輩,張幼儀說的第一句話是:

在告訴你我的故事以前,我要你記住一件事:在中國,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後,得聽父親的話;結婚以後,得服從丈夫;守寡以後,又得順著兒子。你瞧,女人就是不值錢。這是我要給你上的第一課,這樣你才會理解我後面講的故事。


1986年,邦梅與二姑婆張幼儀

1900年張幼儀出生的時候,她的家族還是寶山當地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幼儀記得,家裡有兩座宅邸,還有一間開了八扇桃花心木門的前廳——當地絕大多數中產以上人家,正廳只有四扇木門。幼儀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祖父,卻永遠記得他的威嚴——作為大清王朝的地方高官,他的畫像一直高高懸掛在家裡供桌邊的牆上。在這座大院子裡,有數不清的佣人,甚至有專門的佣人負責給全家做鞋。

幼儀出生的時候,父母給她取的名字是 「 嘉玢 」, 「 嘉 」字表示輩分, 「 玢 」是一種晶瑩剔透的舉世罕見的玉。可惜,這個被視作美玉的姑娘,童年過得併不幸福。父親脾氣暴躁,性格挑剔,而在母親眼裡,女兒甚至不能算人:她一輩子生了十二個孩子,八男四女,每次別人問起,她說 「 我有八個孩子 」,原因很簡單,另外那四個女兒將來是要 「 潑出去的 」。

幼儀三歲那年的臘月二十三,祭灶,保姆餵她吃了一顆湯圓,據說,這樣可以讓女孩子變軟。直到第二天,母親和保姆捧著一盆溫水和厚厚的白棉布條走到自己面前,幼儀才明白她們要做什麼。當裹腳布牢牢的裹在小腳上時,幼儀感到鑽心的疼痛,她覺得自己要死了。

到了第四天清晨,十七歲的二哥張君勱實在忍受不了妹妹的尖叫,出面阻止,母親問:現在把腳放了,以後這女孩兒找不到婆家怎麼辦?

二哥答到:要是沒人娶她,我就照顧她一輩子。

就這樣,幼儀成了張家第一個放腳的女孩兒。這一輩子,二哥成為張幼儀最感念的人,直到生命最後時刻,她依然記得那時候二哥對她說的話:

不論男性女性,也不論外人如何評價自己,永遠要懂得尊重自己內心的感受。

這些話,家裡沒有第二個人會跟她說,媽媽只會抱怨 「 女人一文不值 」,奶媽則偷偷的咒罵這個女孩兒是 「 白吃乾飯的外人 」——自從聽了二哥的話,對所有這些,張幼儀一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說:

我生在變動的時代,所以我有兩副面孔,一副聽從舊言論,一副聆聽新言論。我有一部分停留在東方,一部分眺望著西方。我具備女性的內在氣質,也擁有男性的氣概。

此後,哪怕在人生最黑暗的谷底,張幼儀都沒有想過放棄自己,或許就源於這樣不屈服的男性氣概。


1924年,張幼儀在德國

放了腳的張幼儀,很快就被母親、媒婆和算命的一起張羅起婚事來,那年,她才十歲。

在家裡的四個女孩裡,幼儀有最強的求知欲,她想讀書,可是母親告訴她:你爸爸不會花錢送女兒去讀書。在很多年以後,這依舊是幼儀心頭的隱痛:

我丈夫後來愛上的兩個女人大概都隻小我兩歲,可是受到的教育卻比我多得多。

十三歲那年,幼儀就看到了即將成為她丈夫的那個年輕人的照片:頭大大的,下巴尖尖的,戴了副圓圓的金絲邊眼鏡。

丈夫是四哥張公權發現的,他叫徐志摩,是海寧硤石富商徐申如的獨子。他才華橫溢,模擬老師梁啟超的風格寫文章,惟妙惟肖,書法也功力不凡,頗有神韻。這一切,讓愛才若渴的四哥覺得十分滿意,當晚就寫信向徐申如提親。

徐家很有錢,可是祖上素無功名,徐申如很仰慕張家的詩書傳家,況且這個時候,幾位已經成年哥哥又開始重振張家的家世。

在合計婚姻的過程中,出了一點小插曲,算命婆合了兩位新人的八字,說新郎屬猴,新娘屬鼠,並不般配,嫁女心切的母親在沉默良久之後決定,把女兒的生日從1900年改成1898年,屬狗,然後對外宣稱這門親事是天作之合。於是,這一樁看上去 「 共贏 」的 「 好姻緣 」,似乎從一開始就埋下了不幸的禍根。

中西合璧的婚禮極其隆重,海寧當地的頭面人物都到了。洞房花燭夜,張幼儀不敢抬頭看他新郎眼睛, 「 我本來希望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會對我一笑,可是他的眼神始終很嚴肅。 」——她從小受到的教育是,這個時候,新娘子絕對不能搶先開口,可她等了一整個晚上,新郎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們之間的沉默就是從那一夜開始的。

一直到很多年以後,張幼儀從婆家的僕人口中得知,當年新郎從媒人手裡接過自己照片的時候,只說了五個字: 「 鄉下土包子 」。

婚後,幼儀牢牢記著出閣之前母親對自己的忠告:第一,一旦進了徐家的門,絕對不可以說 「 不 」,只能說 「 是 」;第二,不管夫妻之間如何,對公婆必須孝敬順從。張幼儀晨昏定省,迅速贏得了公婆的歡心,然而她卻從沒學會像討好公婆那樣取悅丈夫。

除了履行最基本的婚姻義務外,丈夫對她幾乎不理不睬。她說 「 我對婚姻所求為何?我不求愛情,也不求浪漫,可我所求的肯定比我現在擁有的——缺乏容忍和漠不關心——要來得多。他從沒正眼瞧過我,他的眼光只是從我身上掠過,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


徐志摩

三年以後,她為他生下第一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幼儀疼得暈了過去,可是沒有人在意,直到產婆歡呼 「 是個男孩兒 」的時候,她才自己醒過來。徐家長輩膝下承歡,自然歡天喜地,把這個長孫喚作 「 阿歡 」。

在那樣的大家庭裡,有了男孩子,丈夫對妻子的就算盡到了全部義務。阿歡還沒滿半歲,他的父親就離開妻小,遠赴重洋去克拉克大學留學。算起來,幼儀嫁到徐家差不多四年了,可是夫妻倆共處的時間加在一起,可能只有四個月。

儘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幼儀也曾幻想過她和徐志摩之間單純美好的小幸福:

有一次,我幻想我們像夥伴一樣待在簡樸的家中,他正研究學問,我準備兩人的飯食。還有一次,我幻想自己穿著西服,抱著書本,和徐志摩並肩走去上課,就像以前我和大姐在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讀書時的樣子。

可讓她感到難過的是,志摩走了一年,從沒有專門給自己寫過信,每次只是在給父母報平安的家書末尾,提到一兩句自己——大部分時候,還是要求她好好照顧孩子。

幼儀突然想起一年多以前,志摩對他說過一些話。那時候,新文化運動正在轟轟烈烈的展開,年輕人們都大著膽子像舊習俗、舊傳統挑戰。徐志摩也一樣,他像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獸那樣踱來踱去,說要向這些使他無法依循自己真實感受的傳統發出挑戰,成為中國第一個離婚的男人。

儘管心底里很吃驚,幼儀卻從未擔心,因為在她生活的年代,離婚的事情只有在三種情況下才會發生:妻子失貞、妻子善妒、妻子沒有好好侍奉公婆。而對於離婚的女人來說,只有三種下場:賣娼、出家、自盡。幼儀相信,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淪落至此。

然而,她錯了。


劉若英飾演的張幼儀

又過了一年,志摩放棄了在美國的博士學業突然跑到歐洲去,這種不靠譜的行為讓家中的父母頓生疑竇。又過了些日子,二哥張君勱從在倫敦的中國留學生那裡聽到不少關於徐志摩的風言風語,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幼儀到歐洲去和志摩團聚。

1920年初冬,一艘中國來的輪船緩緩駛向馬賽港。

就在斜倚著尾甲板等著上岸時,張幼儀看到徐志摩站在人群里東張西望,她的心涼了一大截:

他穿著一件瘦長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白絲巾。雖然我從沒看過他穿西裝的樣子。可是我曉得那是他。他的態度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不會搞錯的,因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當中唯一露出 「 不想到那兒 」的表情的人。他將目光直接掠過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到巴黎的第一天,幼儀穿上志摩勉強陪她在服裝店裡挑選的新衣,拍了照片寄回浙江老家,好讓公婆放心。然而就在從巴黎飛到倫敦的飛機上,幼儀因為暈機,有點嘔吐,志摩當著她的面說了那個詞:真是個鄉下土包子。

在劍橋小鎮的日子是失望、恐懼、悲傷的。張幼儀說她來英國的目的,是要 「 夫唱婦隨,學些西方學問的 」,沒想到,在劍橋她做的盡是清房子、洗衣服、買吃的和煮東西這些事。幼儀知道自己是舊式女子,她迫切地希望改變自己,跟上丈夫的腳步,畢竟她人已在歐洲,可以讀書求學。可是,她再一次失望了, 「 我沒法子讓徐志摩了解我是誰,他根本不和我說話 」,每當幼儀想問什麼的時候,志摩總是說 「 你懂什麼! 」

有中國學生來家裡,志摩跟他們在一起就說英文,為的就是避開幼儀。為了不與她單獨相對,徐志摩甚至一度找了個留學生同住。

左起:張君勱、劉文島夫人、張幼儀、劉文島

1921年初秋的某一天早上,徐志摩對幼儀宣布:有一位從愛丁堡大學來的朋友,我要帶她去劍橋逛逛,晚上回家吃飯。

那一整天,幼儀都在收拾屋子、買菜做飯,她以為今晚就是要和徐志摩準備娶進門當二太太的那位女朋友見面。 ——梁啟超的小太太就是他在日本求學時娶進家的,志摩大概也會如此。 「 那一整天,我都面臨著徐志摩女朋友的威脅……我料想她會講流利的英文,也可能和徐志摩一樣雅好文學…… 」

假想的情敵終於出場了——短短的頭髮,薄薄的口紅,玲瓏的身體躲在一套做工精良的毛料海軍裙裝裡。待到打量的眼光落在了女友的繡花鞋上,張幼儀驚訝得透不過氣: 「 原來這新式女子裹了腳! 」幼儀差點放聲大笑。

客人走了,張幼儀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的命運: 「 光看那雙腳,她就比我落伍了。可假如徐志摩喜歡這樣的女人的話,他為什麼不鼓勵我學英文?為什麼不幫我變得和那些大腳女子一樣新潮?我並沒有裹小腳,也讀過書,我學的東西可以和這個女人一樣多! 」當她得知徐志摩的這位 「 女朋友 」,是即將回國的愛丁堡大學畢業生袁昌英,而不是坊間風傳的 「 林小姐 」時,心頭更加暢快了起來,口中輕輕地哼起了校歌。

在那以前幾個月,幼儀再一次懷孕了。

徐志摩的第一反應是: 「 把孩子打掉! 」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說: 「 我聽說有人因為打胎死掉的。 」

徐志摩回答: 「 還有人因為坐火車死掉的呢,難道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

幼儀說,在那一刻以前,哪怕夫妻之間再冷淡,她也從沒有動過懷疑志摩的念頭,從那一刻開始,她明白了,他不愛她,從來沒有愛過。

張幼儀與兒子積鍇

大約一個星期以後,徐志摩突然從家中消失了,挺著大肚子獨自待在陌生之地的張幼儀覺得,自己像是一把被遺棄的 「 秋天的扇子 」。

幾天以後,徐志摩的朋友、銀行家黃子美上門,他問張幼儀: 「 你願不願意繼續做徐家的兒媳婦,但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

幼儀問: 「 這話是什麼意思? 」

黃子美慎重地吸了一口氣說: 「 徐志摩不要你了。 」

張幼儀萬念俱焚,他收集了手邊所有的零錢,以及所有可以攜帶的家庭用品,坐上了去巴黎的火車,去找二哥張君勱。在橫渡英吉利海峽的輪船上,幼儀生平第一次做了違背徐志摩意願的事:她決定把孩子留下來。

在巴黎鄉下養胎的那段日子,張幼儀反躬自省: 「 經過英國那段可怕的日子,我領悟到自己可以自力更生,而不能回去徐家。我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兩隻腳站起來。 」

八個月後,她在柏林生下了第二個兒子。生產的時候,她的身邊沒有一個人。產後一個星期要出院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可以抱著孩子去哪裡。

年幼夭折的張幼儀次子彼得

又過幾天,在柏林唸書的留學生吳經熊捎來徐志摩的一封信,他用漂亮的字體寫道:

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幼儀說,這封信與其說是一個丈夫寫給她妻子的,不如說是寫給當世的前衛青年和後世歷史學家的。在她的再三堅持下,她見到了失踪半年的丈夫。

徐志摩拒絕了張幼儀先徵得父母同意再談離婚的請求, 「 我沒有時間等了,你一定要現在簽字……林徽因要回國了,我非現在離婚不可 」。

幾個月後,徐志摩在《新浙江》上刊登《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 「 我們已自動掙脫了黑暗的地獄,已經解散煩惱的繩結,……歡歡喜喜同時解除婚約……解除辱沒人格的婚姻,是逃靈魂的命。 」

就在徐志摩開始轟轟烈烈追求愛情的壯舉時,張幼儀在德國,一邊含辛茹苦的撫育小兒子彼得,一邊在裴斯塔洛奇學院,攻讀幼兒教育。她後來回憶說: 「 在去德國之前,我什麼都怕,在德國之後,我無所畏懼。 」

左起:徐積鍇、徐申如、張幼儀

1926年,回到上海,經過鳳凰涅槃的張幼儀,漸漸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舞台。

她先是在東吳大學教德語,後來又在四哥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業銀行副總裁,這份工作完全展現了張幼儀的才華和能力。她雖未學過金融,但善於理財,很有經營能力。

當時的銀行職員後來這樣回憶道:

那年她約40歲左右,腰背筆挺,略顯高大,神情端莊大方,有大家風範。她就在我們營業廳辦公,準時上下班,除接電話外,很少說話,總是專心看文件。我經常要將報表和裝訂好的傳票本請她蓋章,有時聽到她打電話時用德語。

經她管理,原本虧損嚴重的銀行轉年便扭虧為盈,加之家族支持,銀行三年後資本超二千萬元,幾乎創下金融界奇蹟。

與此同時,她還兼任雲裳時裝公司總經理,這是上海第一家新式服裝公司,採用獨特的立體剪裁法,改良了中式服裝的樣式,成為了當時上海最高端、生意最興隆的時尚匯集地,陸小曼、唐瑛等名媛都是她的常客。

1930年在上海的一個晚上,張幼儀受胡適的邀請去他家裡參加晚宴,一同被邀請的還有徐志摩、陸小曼夫婦。這是張幼儀一生唯一一次和陸小曼吃飯。

在飯局上,幼儀看到陸小曼的確長得很美——光潤的皮膚,精緻的容貌。她講話的時候,所有男人都被她迷住了。飯局裡,她親暱地喊徐志摩 「 摩 」和 「 摩摩 」,他也親暱地叫她 「 曼 」和 「 眉 」。

那天晚上,幼儀幾乎沒有說話,但回到家裡,卻不能迴避自己的感覺。她說: 「 我曉得,我不是個有魅力的女人,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我做人嚴肅,因為我是苦過來的人 」。

她是棄婦,但不是怨婦。她不漂亮,但化繭成蝶的姿勢卻是如此動人。

張幼儀晚年在美國與族中晚輩

1931年4月23日,徐志摩的母親錢慕英病故,操辦喪儀的,是以徐家幹女兒身份出現的張幼儀。

這一年秋天,張幼儀在雲裳服裝店裡最後一次見到徐志摩。幾個鐘頭以後,她收到電報,徐志摩在濟南墜機身亡。陸小曼悲痛欲絕以至拒絕接受現實,也不願去濟南料理後事,張幼冷靜果斷地操辦了一切。公祭儀式上,陸小曼想把徐志摩的衣服棺槨換成西式的,被張幼儀一口拒絕。

葬禮以後,張幼儀每月付給陸小曼300元。她說,照顧陸小曼是我兒子的責任。

1947年,病重的林徽因提出見見張幼儀和徐志摩兒子。張幼儀不解其味,但還是去了北京。病榻上,林徽因沒有說話,只是努力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張幼儀猜:她大約只是想看看徐志摩的兒子吧。

離開大陸前,張幼儀把 「 雲裳服裝公司 」出品的幾件黑色綢子衣衫放在了一隻桃心木的箱子裡。那是她對上海歲月的一個念想。

1969年,張幼儀赴台灣,找到徐志摩的摯友梁實秋和表弟蔣复璁,對他們說: 「 請你們兩個出面,給徐志摩編一套全集,資金由我來出。我要為兒子和徐家的後人留一份遺產 」。

晚年,面對晚輩張邦梅的反复追問,張幼儀以沉靜的語氣說道:

你曾問我,既然我有能力經營一家銀行和一間服裝行,怎麼還對公婆和已經離婚的徐志摩這麼百依百順。我想,我對公婆有一份責任在,因為他們是我兒子的爺爺奶奶,所以也是我的長輩。我就是伴著這些傳統價值觀念長大的,不管我變得多麼西化,都沒辦法丟棄這些觀念。所以,我要為離婚感謝徐志摩,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沒辦法找到我自己,也沒辦法成長。他使我得到解脫,變成另外一個人。

你總是問我,我愛不愛徐志摩?我對這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麼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麼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麼人說過 「 我愛你 」。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人女人裡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梁實秋說,沉默地堅強地過她的歲月,她進了她的責任,對丈夫的責任,對夫家的責任,對兒子的責任——凡是盡了責任的人都值得令人尊敬。

1988年1月21日,張幼儀在紐約病逝,神態安詳,兒孫繞膝。

來源   群學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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